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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深圳 想深圳

看深圳 想深圳

責任編輯:實習生怡婷 2022-06-13 14:43:29 來源:香港商報網

    陳繼明

    1

    從珠海到深圳,坐船一小時。我喜歡這樣,坐船去深圳,把一個小時分成兩半,前半小時離開閒散緩慢的珠海,後半小時接近高大偉岸的深圳。船離深圳越來越近時,一座城市撲面而來的感覺,真是一種享受。這種時刻的深圳,同時散發出虛實之光,虛與實相互印證。而大大小小的建築均如雕塑,時髦而安詳,簡約又豐富。整整一座城市,宛若一個生命體,有自己的呼吸和溫度。蛇口、寶安、福田、羅湖、龍華、南山、坪山、光明,這些多次去過或僅僅聽說過的地名,會在想像中漸次展開。一座城市迅速敞露自己的胸懷,迎接一個遊客的進入。還有相思、紫荊、鳳凰、木棉,數不清的花樹,點綴在所有的空間和角落。行人路、小區公園內、小吃檔近旁、學校的圍牆外,花永遠妖媚如故,樹永遠在落葉中。

    在我的想像里,深圳不是一座單一的城市,深圳是由數不清的側面構成的:林陰路的深圳,花的深圳,落葉的深圳,書店的深圳,高樓大廈的深圳,酒的深圳,茶的深圳,河的深圳,湖的深圳,腳步匆匆的深圳,愛語綿綿的深圳,早春的深圳,音樂的深圳,喧囂的深圳,孤獨的深圳,湖南口音的深圳,四川口音的深圳……

    去深圳,就是去一個精神的故鄉。

    它是屬於所有人的。它是所有人的遠方。誰正在走向深圳,深圳就是誰的精神故鄉。不必臉紅,第一天到深圳,深圳就是你的精神故鄉。正如巴黎、倫敦、都靈、巴塞隆拿、北京、上海那些城市,是很多人的精神故鄉。這樣想像的時候,我總會想起一些著名的書或電影:《巴黎的憂鬱》、《地下倫敦》、《午夜巴塞隆拿》、《異鄉人在都靈》、《伊斯坦布爾》、《叫醒布拉格》、《傾城之戀》、《台北人》……是呀,深圳還缺少一本書。還沒有一本書或者一部電影,足以代表這座偉大的城市。不能說,深圳這座城市太年輕、太高速、太經濟、太物質,只能說那本書正在書寫中。期待深圳成為一本書。

    2

    上了岸,去寶安。

    寶安有一個名叫羅應武的老中醫,是我的忘年交。十年前我們認識的時候,老先生已經八十有餘,每天在診所給人看病,談笑風生,手到病除,人稱神醫。眼下我即將退休,老先生仍是當初的樣子,好像年齡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因為羅老的原因,我常來寶安。有一次在寶安丟了手提電腦,電腦里有半部長篇。當時和幾個朋友在吃飯,雙肩包擱在身旁的椅子上,轉眼就不見了,沒有任何痕跡,就像被上帝或魔鬼拎走了。吃飯的地方能看見海,就是前海。還記得我有跳進前海的衝動,因為半部長篇是用半年時間寫成的。老民謠稱寶安原有三件寶,蒼蠅、蚊子、沙井蠔,當時我開玩笑說,應該是四件寶,加上小偷。實際上,那些年,整個深圳都遍布小偷。可以說,深圳是小偷的城市。現在想來,這一點並不丟人,因為小偷同樣見證了深圳的高速發展。如果有人願意從小偷的角度寫寫深圳,也許會出現一部大作品。

    我寫小說,因而習慣於從小說眼光看世界。記得我曾經有過另一個思路:寫寫寶安成為深圳之前的那些偷渡者。1979年3月,寶安縣撤銷,深圳市成立。據說,從1955年到1980年,從寶安偷渡到香港的人至少有8萬人。一個名叫鹿嘴村的村子,全村人一夜之間全走了。另一個村子,馬料河村,也是一夜之間全村人坐船跑光了。到了第二天,村裏的學生沒有一個來上課的,大隊幹部去檢查時,發現有些灶台上還有煮好的晚飯,沒來得及盛進碗裏。這個細節,我久久難忘。一直在想,這是很好的一個題材。小說的開始不是那些逃走的人,而是還留在這邊的人,他們人心渙散,如何組織生產?有頭腦的人都跑了,青壯年都跑了,所以留下來的人中,有頭腦的人和年輕人,就成為可能在明天後天跑掉的人。一個故事就這樣出現了。可惜我是一個懶人,始終沒有真正動筆。

    幾年後應宋小寶邀請,為他的《發財日記》出謀劃策,再次來到寶安,用幾天時間對寶安仔細做了考察和訪問。印象較深的是寶安的北帝廟。北帝,代表北方的神,據信是北人南來,一路帶下來的。北帝在北方受重視的程度遠低於南方。東南亞各國華人聚居區,也多有北帝廟。所以可以肯定,北帝廟的背後,藏著一部漫長的遷徙史。由北向南,由大陸向海外,義無反顧地遷徙,好像永遠不再回來,實際上卻相反,若干年後又是義無反顧地回歸,活著回不來,骨頭也要回來。離開,是一部史詩。回歸,又是一部史詩。兩部史詩加起來,是一部完整的大史詩。其中埋藏的人學含量和文學含量令人血脈賁張。前不久我剛剛完成的長篇小說《平安批》,最早的啟示就來自深圳寶安。

    3

    近日,應《香港商報》邀請,再一次來到寶安。4月16日上午,天空極其睛朗,七八位作家登上了還在試運行中的摩天輪。隨着摩天輪一點一點上升,地面上,榕樹變得像盆景,人身上的衣服不再有品牌的區別,剛才還印象深刻的米色套頭衫、破洞牛仔褲、濃重的北方口音,此刻全成了「遠方」的模糊景物。想起一篇文章,忘了作者是誰:一位母親拉著自己三歲的女兒去看花燈,人群里,女兒突然大哭,聲音異常,充滿恐懼,母親蹲下來,用三歲女兒的視角看當時的情景,人頭攢動,大人們的神情的確會令一個孩子感到恐懼。由此可以看出,我們這個世界,所有的形而下和所有的形而上,尤其是人類的傑作——城市,可能是視角的產物,我們的身高也許起了決定性作用。我在想,如果人類的普遍身高是一米,這個世界將會是什麼樣子?城市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摩天輪在空中轉了360度,劃了個大大的圓。我想,這肯定是我此生在天地間劃出的最大的最圓的圓了。但是,這個圓立即就變得無所尋覓。因此,我生出聯想,眼前的這座現代化城市,是由數不清的人建設起來的,但是,那些人此刻在哪兒?那些人,那些人的故事,那些人的悲歡離合,和我剛才劃出的圓一樣,也會立即消失,無所尋覓。城市永遠在,城市會越來越高大,而人,一代代建設者,一代代生存者,終將無所尋覓。由此,我又想,寫作的意義正在這兒,恢復那些消失了的人,向這個世界發出提醒,人,才是最偉大最珍貴的。我進一步又想,深圳這座城市——這座偉大的城市,最終只能會因為人而偉大。我知道,深圳在這方面已經做了很多事情,開展了很多文化惠民、文化樂民活動,但是,所謂時尚、高雅、喜聞樂見,可能還配不上深圳這座城市。

    隨後我們一行又實地考察了寶安的科技企業及影視產業,寶安已經是影視產業的集聚區,影視企業數量近300家,影院有64家,影石、大視界、定軍山、金鼠等公司,已經有非常好的業績,而且全都雄心勃勃,意氣風發。關於科技,我聽到了很多介紹,我當然心懷敬佩,但我心裏揮之不去的還是人。我想說,深圳的影視產業最終能否成就大業,科技當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是人。誰更理解人,誰更能把人的文章做好,誰就是最厲害的。

    2021/5/4  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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