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中國當代著名作家
我想人與人肌膚相親並不是一件危險和可怕的事。
曾經在書市上遇到一個特別的讀者,他空手排在等待簽名的隊伍中,走到我面前時,他尖銳的目光盯着我,那種眼神使我感到莫名的緊張,然後我聽見他說: “你不該隨便出來簽什麼名,我是你的讀者,但是見到了你我覺得很失望。 ”
我一直記得這個直率得令人恐怖的中年男子。 他使我震驚, 使我恨不能立即找面鏡子看看自己的模樣。 他的“失望”包含着什麼樣的內容? 這是我一直想探詢的事。
我不能面對讀者對我的失望。 我愛我的讀者,因此在那個外地城市的一天我成了更加失望的人,而我卻是對自己感到失望。 我其實不知道那個讀者對于我的觀感,是我疲憊的表情還是僵硬的微笑使他失望,還是我的模樣氣質與作品名不副實使他產生了受蒙蔽的感覺? 他卻不說! 我內心有了一種過失犯罪的感覺,這次經歷使我後來對簽名售書之類的活動避之唯恐不及。
亡羊補牢卻難免百密一疏。 可恨我這種人不是能夠隱居的料子。 不久前和幾個作家同行去台灣,抵達第一天我們隨幾個熟識的朋友去茶館閑坐,沒說幾句,一個當地的女士就誠懇地告訴我,她對同去的某某作家很失望。 她說,沒想到他是這麼沉默的人,像個老人! 不知怎麼我又有了犯錯誤的感覺,我想她的失望也一定適用于我,我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一個作家出現在別人面前那麼容易讓人感到失望。 事實證明我那天的聯想並非敏感,臨要離開台灣的時候,一個幾天來相處甚歡的記者朋友也用同樣真誠的語氣告訴我: “告訴你,我們對你很失望哦! ”
這次我突然生氣了。 我不再有那種脆弱的對不起大家的感覺了,我突然意識到在這些失望的人面前我是無辜的,我突然覺得我不該對他們的失望負責。 我想他們的失望在于某種期望, 可是為什麼要對一個陌生的未曾謀面的人有所期望呢。 我假如是一棵梨樹,別人把我看成一棵桃樹,我不能因此責備自己。 別人假如喜歡的是桃樹,我作為梨樹只能用外交辭令對那些失望的人說: “非常抱歉,你看錯了,我不是桃樹,我是一棵梨樹。 ”
我不知道我的這種經歷是否涉及了一種人際關系,但我想人與人肌膚相親並不是一件危險和可怕的事。 任何人不必對他虛幻的期望負責,能讓大家都喜歡你是幸運的,能讓大家都討厭你是不幸的,但是按照別人的期望呼吸、吃飯、說話、打哈欠是不必要的。 一個人只能生活在自己的音容笑貌之中,即使它充滿缺陷。 我的天性總是使我在那些失望的眼神下露出尷尬的微笑,但我想告訴一些年輕而勇敢的朋友,當有人對你說我對你很失望時,你可以這樣回答他——我對你的失望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