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意義上,這可以算2024年北京高層針對經濟的最後一次預期管理。終極效果如何?慢慢睇啦!
就在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正式通告亮相前7個小時,一位著名經濟學者在電話中對筆者下了明確判斷一一更多是原則性表述。「總體上和12月9日政治局會議的會後公告大差不差,但會多些細節」,他說,「僅此而已」。
3天前的政治局會議通稿中,出現了15年未見的「適度寬鬆的貨幣政策」,以及「更積極的財政政策」這樣罕見的官方表述。再加上史無前例的「超常規逆周期調節」,形同「大小王」疊加4個2,難免令外界對可能出現的at all costs一一不惜一切代價,產生遐想。
該人士暗示,僅僅72小時如果市場就必須進一步用刺激腎上腺的數字來拓實自己的樂觀判斷,那麼「本身己說明問題」,而且大概率會失望。畢竟,那是明年全國兩會走完法定程序後才會給出的結果。
這位在學界深耕36年、拿到過最高級別「孫冶方經濟科學獎」、並與官方長期深度互動的人士,不出意外希望匿名。考慮到此前兩位本土券商首席引發的小小風波,上述謹慎完全可以理解。
既然是預期管理,無外乎三種結果:符合預期、超出預期,或者低於預期。其目的,則是力求相關政策認同效果最大化而副作用最小化。只是,相關評定也沒有絕對客觀的計量。其實在政治、外交領域,中國人從來是預期管理的高手,所謂「勿謂言之不預」的社評標題運用,就是最經典的案例。
然而在經濟領域,情況就不同了。這個星球上曾經最成功的預期管理,很可能是由一隻普通公文包完成的。它的主人是陪伴過6屆美國總統,幹了6740天美聯儲主席的格林斯潘。公文包太鼓,說明裝了太多查閱文件,利率可能發生變化;反之,就是不動如山——這是跑口華爾街老記者的心得。
上海市靜安區談家橋城市更新項目建設工地(無人機照片)。新華社
而前香港金融管理局總裁任志剛多年後對格老的兩句名言,依舊記憶深刻:「我知道你以為自己明白我說的話,不過我不大肯定你是否知道你所聽到的,並不是我的話的真正含義」,以及,「如果你完全明白我說的是什麼,那大概是我錯了」。
外行人斥之「扮鬼嘢」,偏偏內行人士大多甘之如飴。哪怕某次記者會後,《紐約時報》聲稱「格林斯潘預計經濟可能衰退」,而《華爾街日報》卻白紙黑字堅信「格林斯潘已斷定經濟不可能衰退」。
問題是,雖然都能夠提神,但茶和咖啡永遠處於兩個平行世界。美式語言藝術未必適用於中國。更何況,對於以嚴肅和嚴謹為本分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特別在全社會迫切需要更加清晰、愈發威猛政策指引的當下,含糊其辭的後果只能是適得其反。
自30年前1994年發韌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不僅要在每年年尾為當年的經濟工作進行總結,更重要的是替次年的全國經濟工作完成高屋建瓴式定調。一旦適逢某些特殊年份,比如1994年和2024年,那就還要為即將步入最後一年的當期「五年規劃」,乃至以10年或15年為期的遠景規劃施以某種微調。這一切,都是「以經濟工作為中心」的體現。而如果之前還召開了政治局會議,那麼兩者又屬於綱舉目張的銜接狀態。
有北京觀察家告訴筆者,無論是格林斯潘還是現在的鮑威爾,他們的放話對象主要是機構,再通過後者逐漸外擴至全市場,堪稱漣漪效應。中國則要複雜得多,相關會議公告或者說會議精神,既需要面對各級政府官員,也要面對市場參與主體中形形色色的機構,同時不可避免會直接被「散戶」即普通民眾,以自身的知識結構和過往經歷去解讀。與此同時。機構又會通過自己的方式,將會議通稿拆散揉碎,試圖從最幽隱處挖地三尺體現功力,故也有人將之形容為「聽詞派」。
很長一段時間內,「聽詞派」的影響力相當可觀。一個現成的案例,2020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上首現「資本無序擴張」的提法,漁陽鼙鼓動地來,機構分析迅即汗牛充棟。事實證明,之後關於互聯網和教育產業的整頓,進而對相關上市公司市值的衝擊,顯而易見。
然而,就像ChatGPT兩年內己升級到5.0版,單一維度的預期管理很快會遇到對預期管理的預期管理。「我預判了你的預判」「我預判了你預判了我的預判」從此不再是網絡笑談。一旦始作俑者不能主動進化至預期管理的三次方,那麼其在與市場各方就影響力干預力競爭效果的角逐中勢必落伍。
而這種現象的倒逼機制又直接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在宏觀表述上同比須有顯性差別。比如一個「更」字一個「超」字力當千鈞。另外,必須要有可用於計算得失的切實數據,即民間所謂的真金白銀相匹配。兩者雙全,則至少在資本市場上會得到正向反饋,甚至熱烈到不加掩飾。如果二者只居其一,那麼「感恩節折扣季」就難以避免。同時切記,預期管理的頻度務必適中,否則只會前後沖抵信用內耗。再好的藥用多了都會產生耐藥性。
頗有意味的是,上文提及的那位著名學者,以及同樣在經濟學界負有盛名、目前擔綱某上市股份制銀行首席經濟學家的一位人士,在本次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通稿面世前,都提示筆者高度重視12日當晚美股中的金龍指數(中概股)及新加坡A50指數是否出現異動,同時,也應關注13日A股走向及各行業板塊的切換。結果,非常有趣,金龍指數小漲而A50大跌。至於熱門行業板塊的切換,到13日一早已是面目全非。
至於港股方面,因其構成中40%的個股數量,超75%的市值乃至八分之七的成交量均由內資股貢獻,加上港元與美元的強關聯關係,自然也會更體現市場的真實情緒。而12月13日包括本周一,恒生指數一直呈小幅走軟態勢並擊穿了20000點關口。
深圳證券交易所。新華社
無論A股、港股,包括中概股的律動,當然屬於預期管理的範疇之內,只是多大波律才是「正常且令人滿意的」?這並不好說。
事實上,本次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之前的三次會議或者說行動的成果已大有文章。9月24日三部委新聞發布會的最直接反映,是當日內地A股上證指數一掃經月頹氣大漲4.15%,深成指與創業板指數分別漲了4.36%與5.54%。兩天後,政治局會議公告亮相,上證指數再度續漲3.61%,順利收復3000點大關,深成指與創業板就同步大漲4.44%和4.42%。也正是由此開始,A股開啟了一輪罕見的狂飆。至10月8日國慶長假後開市,開盤僅72分鐘成交即破2萬億,創下2015年6月以來最高紀錄。而整個10月,A股共成交了36.26萬億,日均2.01萬億,同樣是9年以來的巔峰值。
股市中的高成交量不一定說明一切,但低成交量一定說明一切。所以哪怕12月9日政治局會議公告出街,當日A股三大指數均呈高開低走,但當日16345.07億的成交,依舊比9月24日高出68.2%,比9月26日勁升40.6%。
有關這波漲勢的背後,政策動因究竟起了多大作用,眾說紛紜。不過,一些事後諸葛亮斷言:央行潘行長「5000億不夠可以再加幾個5000億」的言論,堪比「加雞腿」。
政治局會議通稿是在12月9日下午3點A股收盤20分鐘後與大眾見面的,而港股此後的強勁上揚,令內地投資者一度捶胸頓足。北京那位學者表示,這一次是外行藉助信息時間差及槓桿強行拉起,然後在當晚美股收割,因為他們手中還有大量的多頭期權未平倉。因此,待到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的公告就刻意遲滯至晚7點之後才亮相,這是對的!
也就是說,至少在A股指數上,從9日小跌到12日小漲,再到13日三大指數分別回落2.01%、2.23%、2.38%,預期管理的對象多少有些失算了。但有一個跡象,依舊值得預期管理者多看一眼。12月9日當天A股上行業板塊漲幅TOP5中,包括商業百貨(6.16%),食品飲料(4.29%),醫藥商業(3.68%),家用輕工(3.55%),裝修建材(3.3%),其實都歸屬於大消費領域。其中商業百貨還在三天內連漲14.9%,食品飲料三天內亦漲了11.27%。甚至若要細化到概念板塊,9日當天竟然悉數歸屬於「消費」,除了退稅,還出現了社區團購和地攤經濟,言下之意呼之欲出。
可惜風雲突變,到12月13日收盤,在經過18個小時對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通稿的消化之後,A股上,行業板塊只有5個出現漲勢,其中歸屬於傳統大消費領域的只有旅遊酒店和紡織服裝,且只分別小漲了1.86%和0.12%,聊勝於無。
消費!消費!消費!按照北京經濟學家們的觀點,今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最重要的題眼就在此處。因為,第一次,供給端讓位於需求端;第一次,消費重於投資。
一句土話可以概括,「投磚頭」還是「投人頭」,無論主動還是被動,北京方面做出了選擇。由這一改變也可以理解,為何「通縮」終於可以在公開媒體平台上從「負通脹」回歸本名,至少有司己確定,若想拉動消費,通縮有百害無一利。也由此,「反內卷」大旗被呼啦啦迎風展開。
可知易行難,麻煩正在此處。官方最新出台的11月全國各省、直轄市、自治區CPI數據中,北京是-0.2,而上個月是0;廣東是-0.4,上個月同樣是-0.4;浙江則持平,表現為0。作為中國傳統經濟重鎮,京粵浙的物價指數多少說明些問題。
8月6日,在山東港口煙台港,滾裝船在裝運外貿車輛(無人機照片)。新華社
刺激消費的現成手段,目前流行的無非是「兩新」。但企業一端設備更新消費的終極目的,當然是要擴大再生產。居民消費,消費券只佔一小部分,且邊際效益正在遞減。而居民大宗消費的支撐主要來自於銀行信貸,前提則是對自身收入和自家資產的可持續信心。
那麼,不妨再來看看12月13日晚一份官方社融報告給出的最新數據:截至當月,2024年新增人民幣貸款(投向實體)16.2萬億,同比減少4.9萬億,扣除票據融資的人民幣貸款(投向實體)15.09萬億,同比減少5.83萬億。2020年上述兩個數據分別為18.88萬億和18.48萬億。同時,期內居民中長期貸款為1.95萬億,同比減少4538億,居民短期貸款4144億,同比減少1.28萬億。而4年前,上述兩項數據欄裏分別填寫着5.51萬億和1.8萬億。
普通民眾或許不會知曉「更積極的財政政策和適度寬鬆的貨幣政策」在歷史上出現的大背景以及當下復出的意味;不會知曉財政政策第一次在排序上超越貨幣政策的意味;也不會知曉12月9日政治局會議中「超常規逆周期調節」一句為何在3天後經濟工作會議通稿中消失的意味(據說,在上周末財政部宣講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精神時,又重提了這句話);更不會知曉那些知名專家們為何在此刻會反覆陳述「3%的赤字率是早該拋棄的教條」。實際上,在2015年地方政府債務置換、新一輪土地財政泛濫後,中國的實際年赤字率早已超過3%,2024年將會超過5%。故如果真以3%為基準線,認為每提升1%的赤字率,就會對應1.3萬億的增量赤字(可理解為可以流向市場的錢),那麼很可能就是刻舟求劍。
對了,首提「資產負債表衰退」理論三年前在北京突然走紅的辜朝明先生,當下已讓位於斯蒂芬妮·凱爾頓女士,中信出版社引進的其《赤字迷思》一書,正成為不少專業人士的案頭必讀。
2024年12月的第二周,大家都很忙,忙着開最重要的會議,忙着學習重要通稿精神。然後,在周末兩天不斷做出解釋。在林林總總的言論中,倒有兩則來自非官方人士的觀點,頗值得一觀。
一個來自著名經濟學家、中國改革基金研究會會長王小魯。王指出,未來的工作就是要把社會保障做好,把公共服務做好,把百姓生存空間完善好。口袋裏有錢,自然就有錢消費,也消費得起,不需官方刺激,百姓也照樣要為提高生活品質而消費。
如果說王一直以敢言著稱,那麼另一位因其身份相對脫敏。今年大紅大紫的摩根士丹利中國區首席經濟學家邢志強在上周末表示,中國目前的社保福利支出佔GDP為8個百分點,比2012年已有大幅上升,但距絕大部分富裕國家還有不少距離。
你看,之前已有一個12萬億,現在又有人覺得要再加10萬億給中低收入人群。你可以說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但也可以認為,方向對了,遲早會走出困境。
有細心人士注意到,在本次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後,《人民日報》與新華社聯合刊發的新聞側記標題中,用了兩個成語:乘風破浪,行穩致遠——這一點倒非常「格林斯潘」。查了一下30年前那次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之後,《人民日報》的社論標題是「認清形勢,明確任務」。(子瑜)
頂圖:12月11日至12日,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在北京舉行。新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