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

　　

　　在我人生旅途里，有兩次難忘回憶，常在腦海中。

　　

　　第一次是30多年前失去一本舊書。那時高考完離校，把我的書寄在一個熟人校工那里。我從小嗜書如命，一有空就去新華書店和其他幾個舊書店淘書。三年高中下來，積累的書還真不少。離校前幾天，我的一位老師，也教過我父親的陳老師叫我過去，把一本商務印書館的線裝《春秋左傳》贈我，說這本書是他在華師大歷史系讀書時買的，看了一輩子，權當臨別禮物吧。陳老師是我父親的老師，而我又是他最后一屆學生。有幾次他在潮陽影評報上看到我的文章，興奮不已，專門找到我，說我寫得好，讀書人就是不能死讀書，要讀得進去，寫得出來，要有家國情懷。他后來常把他的詩作送給我。我想他把珍藏多年的書贈我，應該就是勉勵我要像他一樣，做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人吧。陳老師的書和我的書一起，放在熟人宿舍，整齊擺在房間水泥地上。我怕灰塵太大，還特地在上面蓋了幾張舊報紙。等到放榜時領了錄取通知書想起運走我的書時，才知道熟人假期外出了。他電話里跟我說那些書不會有事的。后來他裝了箱子托人運回我家。

　　

　　第一個假期我回到家，打開那幾個紙箱，發現陳老師贈書和其他一些書都找不到了。熟人后來在信里跟我道歉，說沒怎么留意，開學后他的房間一般都開著，進進出出的人不少，那些不見的書可能是給誰順走了。我是相信他的，他不愛讀書，不可能是一個偷書賊。那本書，如果給懂書的人拿走也就算了，如果是給人拿去當廢紙賣掉，吾罪何其深也——尤其是兩三年后，陳老師也離世了。

　　

　　另一次是20多年前失去一次告別。我與奶奶從小感情深厚，我爺爺在我父親很小時就去世了，奶奶拉扯我父親、大伯和兩位姑姑成人。我的老家在海邊，家鄉人靠男丁討海為生，家里沒有了主心骨，全家生活更是艱難，這造成奶倔強的性格，不少人很怕她。但奶奶無疑是明理而硬朗的。那個年代，很多人認為讀書無用，說“識字掠無磨蜞”。但奶奶咬著牙讓我爸讀完高中，上了大學，成為那個時候鎮里為數不多的大學生。

　　

　　在奶奶心目中，讀書是最有面子的。每當聽說我又考了第一，奶奶白皙清瘦的臉上總會泛出幸福的笑容。我初三開始一直住校，周末回家給奶奶送去“輪伙頭”飯，在逼仄祖屋里看著慈祥的她，聽她嘮叨叮囑，總覺得無比幸福。20多年前我在深圳新婚燕爾，正沉浸在甜蜜之中，奶奶走完88歲的人生歷程歸西了。當時父母按家鄉習俗沒告訴我，直到奶奶安葬好幾天后，我爸才告訴我。接到噩耗，我幾乎站立不住，失聲痛哭，在宿舍里朝老家方向，供上剛從單位飯堂買回的饅頭，遙祭奶奶。我清楚記得，彼時屋外突然驟雨傾盆——我不能送別我親愛的奶奶，老天這是在和我同悲啊。之后我幾次夢到奶奶，我想這應該是老人在撒手人寰之際，心中牽掛我這個身在他鄉的孫子吧。

　　

　　對于這兩次失去，我已逐漸釋懷。陳老師那本書的丟失，只怪自己少不經事，把如此重要的東西很隨意寄存在一個地方。沒能送別祖母，我痛惜至極。后來明白習俗的意蘊是傷心事會沖掉開心事，這背后其實是擔心當事人悲喜交加影響健康。

　　

　　失去的已失去，人們可以在失去中得到。兩位老人的正直、善良和堅毅等，猶如夜空中的繁星，照亮我前行的小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