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戒烟产品创业者易侧位与易涛父子的遭遇不是孤例,也并非偶然。
在中国,实行了几千年的食盐专卖制度被渐次改革后,当前只剩下烟草行业还在维系着专卖专营体制。
2018年,全国烟草行业实现税利总额达11556.2亿元。这种暴利与体制密切关联,正如中烟国际在一份拟上市的文件中所说,“我们非常依赖国家专卖制度。这一制度的任何实质变化或废除,都将对我们的业务运营产生实质的不利影响。”
中国也面临着降低吸烟率的压力。按照《“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要求,到2030年,中国的吸烟率要降至20%的世界平均水平。但中国疾病预防控制发布报告显示,从2010年到2015年的5年间,中国吸烟人口比例,仅下降了0.4个百分点。要想从2015年的27.7%降到20%,任重而道远。
戒烟产品市场的发育,无疑可以缓解吸烟率降低的压力。但从本世纪初期开始爆发的这个行业,在经历了近20年的发展后,不仅没有壮大,反而已经衰落到极点。有的企业因此停工或者破产。
我们不能否认,戒烟产品也存在着良莠不齐的质量问题,但整个戒烟产品市场的式微根源在哪里?应该深究。
在这背后,一个问题值得深思:在烟草专卖专营制度的情形下,能否监管及与其功能相抵触的产品行业的权力剥离出来,能否找到第三方监管或者有更好的办法和出路来解决?这已经迫在眉睫。
被羁押于看守所时,易涛曾以为,那一定是他这辈子最悲惨的境遇。直到2018年底,在他被取保候审后,他才感受到什么是更大的锥心之痛。
39岁的易涛,是以“戒烟产品的生产销售”为主营业务的河南天声科技开发有限公司(下称“天声科技”)总经理,他的父亲易侧位,是这家公司的创始人兼董事长。2018年,易侧位突然离世,看守所内的易涛未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
2016年1月,天声科技被郑州市烟草专卖局查封,随后,易涛被郑州市金水区法院一审判决5年有期徒刑。
律师白文兴在接受第一财经1℃记者采访时说,以他从业20多年的律师经验看,这可能是国内首个因制售戒烟产品而获罪的案例。
如今,随着易侧位去世、易涛获刑,这家公司的业务已处于停滞状态,而父子二人身后的戒烟产业,却依然乱象纷呈。
国家疾控中心副主任、国家控烟办公室前主任杨功焕说,中国有高达3亿的烟民,“戒烟”产品等烟草周边产业本该拥有巨大的市场空间,可是,国内的戒烟产业却日渐式微。无论是十多年前的“天工香草”,还是曾获得风投的“汉草”,抑或是上文提到的“天声科技”,这些当初兴冲冲杀入戒烟产业的企业,最终都无法摆脱倒闭甚至破产的命运。
专卖专营下的万亿利税行业
我国对烟草的生产经营采取的是特许专卖专营的管理办法,由此形成了一个年利税高达万亿规模的巨无霸行业。
2019年1月17日,在全国烟草工作会议上,国家烟草专卖局党组书记、局长,中国烟草总公司(下称“中烟总公司”)总经理张建民说,2018年,全国烟草行业实现税利总额11556.2亿元,同比增长3.69%;上缴国家财政总额10000.8亿元,同比增长3.37%。比较而言,烟草行业2018年的利税总额相当于当年全国个人所得税总额的83%,亦相当于“两桶油”、“四大行”、“BAT”2017年的利润总和。
中烟总公司是中央直属企业,与国家烟草专卖局同属一套领导班子,中烟总公司总经理张建民,同时还是国家烟草专卖局局长、党组书记。
一份中国烟草总公司旗下全资子公司中烟国际(香港)有限公司(下称“中烟国际”)的拟IPO申请文件,向我们揭开了这个“神隐”央企的部分面纱。
中烟国际在这份拟上市文件中称,根据国家烟草专卖制度,中国烟草总公司乃获授权从事烟草专卖品生产、销售、进出口的唯一实体。
“我们非常依赖国家专卖制度。这一制度的任何实质变化或废除,都将对我们的业务运营产生实质的不利影响。”中烟国际在这份拟上市文件中说。
同样在这份文件中,中烟国际披露了咨询机构弗若斯特沙利文针对烟草行业的一些研究数据,其中,中国高达3.06亿的烟民总量,印证了杨功焕的判断,以14亿人口计,意味着每100名国人中,就有近22个是烟民;2017年,中烟总公司在内地完成了4738万箱的销量,占全球烟草销量的44%,以税法规定的每标准箱50000支香烟计,这意味着,平均每名烟民每天的香烟吸食数量,就高达21根。
一份由河南省卫生计生委牵头、河南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组织实施的“2017年河南省成人烟草调查”报告显示,河南省的15岁以上男性群体中,烟民的数量高达46.06%;而在不吸烟的人群中,则有高达57.92%的人群,暴露于二手烟环境中,不得不“被吸烟”,其中,网吧、酒吧、夜总会的“被吸烟”率,更是高达80%以上。该调查结果还显示,这些烟民的日均香烟吸食量为13.98支,每月用于购买机制卷烟的开销为203.69元。
在一些城市,烟草业还是当地的支柱产业。在“芙蓉王”的生产地湖南省常德市,湖南中烟工业公司常德卷烟厂二车间副主任黄鹏在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说,仅一个“芙蓉王”系列卷烟,2018年的预计总完成生产计划就高达157万箱,完成工业生产总值530亿元。
在云南,烟草业更是第一大产业。第一财经1℃记者发现,云南省企业联合会发布的一份2017年云南企业100强榜单中,营业收入排名前三位的企业,均为烟草公司。其中,排名第一的中国烟草总公司云南省公司,营业收入高达1099.29亿元,红塔烟草(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与红云红河烟草(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的营业收入,则分别为904.28亿元和889.76亿元。
蜂拥而至与市场冷遇
大多数人会震惊于烟草行业“万亿利税”这样令人咋舌的数字,但有一些人则在琢磨支撑这些数据的3亿烟民背后潜在的市场。易侧位就属于后者。
易侧位的家人在接受第一财经1℃记者采访时说,早在1990年,易侧位就开始研制“戒烟”产品。3年后,他最终研发出一种主要由怀菊花、车前草、薄荷叶、金银花、银杏叶、甘草等中草药构成的不点火香烟形“戒烟”产品,并为此申请了专利,将之命名为“易星”。
“易星”产品
1995年,易侧位成立了由其本人担任法定代表人的天声科技公司,并以保健用品形式取得了河南省卫生厅的健字号批准文号,随后,开始在全国一些城市通过招商加盟等形式,招募合作伙伴。
几乎同一时期,商丘福源集团董事长林振衡也盯上了3亿烟民背后的巨大商机,开始组织研发“戒烟”产品,并于2003年研发出一种名为“天工香草”的保健用品。
同样在2003年,杭州商人王星考察发现,虽然当时中国的戒烟市场中各种“戒烟”产品样式繁多,但戒烟成功率却不到1%。据媒体报道,最终王星和他的创业伙伴投入近5千万资金,研发出另一种以中草药为原料的“戒烟”产品,并为之命名“汉草清肺戒烟灵”。
不过,让这些创业者意外的是,看起来很美好的戒烟市场,似乎并未呈现出之前预想的乐观情况。
以1℃记者拿到的一份被告人为易涛的一审判决书为例,即便已经成立20多年,天声科技的年销售金额也从未突破1000万元,这与中国烟草业的红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当年曾经名声大噪的“汉草”,也早已从市场上销声匿迹。
为什么会这样?
其中一个原因是,业内人士对上述这些产品的戒烟机理,存有争议。在河南省疾控中心控烟办主任王卫峰看来,无论是“易星”、“天工香草”,还是“汉草”,都属于“闻”的“戒烟产品”,这些产品的特点是,大多加入了中草药成分,一般制成卷烟形状存放于“烟盒”,使用时,如吸食香烟般,或点燃或不点燃,将中药气味吸入肺部,再慢慢吐出来,让气管和肺部充分吸收。为了便于推广,这些产品大多向当地卫生部门申请保健品批号。
“这些东西,很多也宣传有戒烟效果,但如果从生理上去说,似乎又说不过去。”王卫峰告诉1℃记者,从戒烟原理上分析,人吸烟成瘾,主要是生理上对于尼古丁的依赖,但类似“易星”这样的“戒烟”产品,到底如何达到戒烟效果,他一直心存疑惑。
对于王卫峰的质疑,易侧位的家人这样解释“易星”的戒烟原理:经常吸食香烟的烟民,会将大量的焦油、尼古丁沉积在肺部,而“易星”的戒烟产品,正是通过气味疗法,烟民将中药吸食到肺部后,会把肺部的焦油、尼古丁逐渐清除,烟民使用一个疗程(约一个月)的后,肺部的焦油、尼古丁逐渐被排出,随着烟民对尼古丁的依赖逐渐降低,最终达到戒烟效果。
在淘宝网的一家名为“易星中药戒烟体验中心”的网店中,1℃记者找到了这款形似香烟的产品,售价为498元。网店的产品说明称,该产品的戒烟流程包括替烟、排毒、戒烟三个步骤,通过中药疗法,将体内的尼古丁毒素排出体外,进而达到戒烟效果。
不过,易侧位的家人说,这些年,戒烟产品在国内的经营环境一直都很艰难。在顶峰时,国内从事类似戒烟产品的企业有20多家,其中,仅河南就有5家。后来,一些烟草专卖部门纷纷以原材料没经过批准、非法经营为由,对戒烟生产企业进行打击,国内仍在产销戒烟产品的企业,已经寥寥无几。如今,无论是在线下,还是在线上,已经很难搜寻到这些产品的踪影。
戒烟产业的式微与萧条,也让一些控烟专家对未来的控烟前景充满悲观情绪。根据中共中央、国务院于2016年10月25日印发并实施的《“健康中国2030”规划纲要》要求,到2030年,中国的吸烟率要降至20%的世界平均水平。但中国疾病预防控制发布的一项《中国成人烟草调查报告》却显示,从2010年到2015年的5年间,我国吸烟人口比例,仅下降了0.4个百分点,以2015年的吸烟率27.7%计算,这意味着,从2016年到2030年间,每年需年均降低0.5个百分点以上才能达标,而此前5年,一共才降低了0.4个百分点。
刑罚与监管争议
“是否有效”的争议拖住了“戒烟”产业的发展脚步,烟草卖烟部门的那次整治,则砍断了“易星”的脚。
2016年1月5日,郑州市烟草专卖局北城区直属分局突然对天声科技的办公室和生产车间进行执法检查,查处了3659条产品和卷烟机、包装机等机器设备,并将其中一些产品送至国家烟草质量监督检验中心进行抽样检测,涉案产品被认定为卷烟。
在一份郑州市金水区法院针对该案的刑事判决书中,第一财经1℃记者发现,上述涉案产品之所以被认定为卷烟,有如下四个原因:
原因之一是,经国家烟草质量监督检验中心对涉案产品(郑州市烟草专卖局所送6份产品样品)的叶丝进行分析检验,这些叶丝烟碱含量分别为3.07mg/g、1.94mg/g、1.94mg/g、2.20mg/g、3.38mg/g、1.88mg/g,由此判定该样品的叶丝含有烟草;
之二,该样品包裹丝状物的纸张具有一定的透气性,透气度为27cu,符合卷烟纸的特性;
之三,该样品具有卷烟产品的外观特征;
之四,根据对烟草及烟草制品、卷烟纸、卷烟的术语规定,该送检样品具有卷烟产品的特性,判定为卷烟。
在上述四个原因中,最核心的关键证据是,由于从涉案产品中检测出烟碱含量,进而判定该样品的叶丝含有烟草。
但对于这样的推论,易涛很是不解。他说,生活中,很多茄科类植物,譬如茄子叶、枸杞子叶,都含有烟碱成分,不能因为一些产品中被检测出烟碱,就推测出这些产品就一定是烟草,“就好比白菜中含有维生素C,但不能说含有维生素C的就都是白菜。”
为了证明“易星”的产品中不含有烟草,易涛分别提交了多份证据。其中,由河南省标准化协会审查通过的天声科技公司企业标准内容显示,该公司产品由人参、丁香、鱼腥草等原料加工制作而成,未显示有烟草成分;该文件签名显示,审查人员包括河南省烟草局及河南省标准化协会的相关人士。
在综合分析10多份证据后,金水区法院认为:“国家烟草质量监督检验中心对涉案戒烟产品进行鉴别检验后证实根据涉案样品的叶丝中的烟碱含量可以判定该样品的叶丝含有烟草;样品包裹丝状物的纸张符合卷烟纸的特征;样品具有卷烟产品的外观特征;该样品具有卷烟产品的特性被判定为卷烟。”
易涛的辩护人律师白文兴说,上述鉴别报告虽然是由国家烟草质量监督检验中心做出,但这个机构却是国家烟草专卖局直属科研机构,属于利益相关方,“烟草局是管卖烟的,让一个卖烟的,去鉴定和处罚(卖)戒烟(产品)的,这合适吗?”白文兴说,虽然他从事律师行业已经20多年,但这个弯儿,他还是有些转不过来。
不仅如此,白文兴还认为,国家烟草质量监督检验中心拥有的不是鉴定资质,而是计量资质。“这个鉴定结果,对被告人不公平,我们在上诉中,已经要求否定这个证据。”白文兴说。
最终,2017年10月,郑州市金水区人民法院做出一审判决,天声科技总经理易涛因“违反国家规定,未经许可从事国家专营的烟草生产和销售行业,扰乱市场秩序,情节特别严重,其行为已构成非法经营罪”,被处5年有期判刑,并处罚金人民币30万元。不过,对于同时兼任天声科技股东、法定代表人、董事长的易侧位,法院并未给出处罚。
易侧位的家人向第一财经1℃记者展示了一份上海英格尔检测认证集团于2016年10月出具的检测报告,对易侧位自行送检的“易星”产品的烟碱一项的检测结果为:未检出。资料显示,英格尔检测认证集团是经过国家认证认可监督管理委员会批准的第三方检测机构,该机构设立有英格尔烟草分析实验室,可对烟草及烟草制品进行分析检测。
第一财经1℃记者分别致电国家烟草质量监督中心和郑州市烟草专卖局,试图就本案中的相关问题进行采访,但截至发稿,双方均未做出回复。
1℃记者调查发现,近年来,由于生产、销售“戒烟”产品而被惩处的,并不仅天声科技一家。
如河南商丘福源食品集团生产的“天工香草”,曾被河南省卫生厅批准为(香烟型)保健吸品,并于2003年开始在一些城市销售,但仅仅不到一年,就被北京朝阳区烟草专卖局查处,随后,绍兴、洛阳等地也先后“封杀”了该产品。该公司董事长林振衡最终转行到环保产业,已经与戒烟产业毫无关联。
另一家曾获得风投的“汉草”,则于2012年6月14日凌晨,被杭州市烟草专卖局查处,同样因为涉嫌非法经营罪,相关人员被移送到司法部门。
2018年2月,郑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对易涛案做出裁定:原审判决认定事实不清,撤销原审判决,发回重审。一年后,本原计划于2019年1月10日作出的重审判决,最终再次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