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项由历史学家、人类学家、政治学家联合完成的关于殖民的“性”的工程,集结在一本名为《性、种族和殖民地——从15世纪到今天的身体统治》的体量巨大的书中,这本书于上周在法国出版。上周末,法国《解放报》的封面故事推出了一个专题,介绍这个项目。里面的1200张裸体和“色情”图片备受争议,其中80%没有出现在任何博物馆过。“向人们展示图像,即是迫使那些不想看到过去的人直面过去”,作者称。不仅如此,他们发现今天全球南方国家中的性旅游业仍然以与殖民时代相同的机制运作,甚至在欧洲的色情图像生产中也能看到同样的踪迹,或说殖民主义参与塑造了欧洲当今的“性”问题。“这些殖民幻想并没有消亡,只是在全球化文化的其他形式中再配置了自身。”以下是对《解放报》的报道和采访的编译。
《解放报》封面,白人殖民者和他的黑人女仆
19世纪,法国人是世界上最大的拍摄照片的旅行者群体之一,因此人们常把那些色情-异域情调的图像称为“法国明信片”,如著名的法国摄影师François-Edmond Fortier赴殖民地拍摄并制作了近一万张明信片。占有身体与征服领土是分不开的。殖民主义的主要受害者非洲人、特别是非洲妇女,一直是性幻想的主题,性幻想旨在消除其人性并将其再现为“野蛮人”。而民族志的借口使得绕过审查制度和制作色情殖民摄影成为可能。
在研究者眼中,与殖民有关的性的影像串联起一条脉络:两名白人使用指南针测量黑人女性的大臀部(1810年的英文“幽默”绘画);一个笑着的美国海军把手放在越南妓女的乳房上(1969年的照片);医学草图描述了一个具有“异常和不健康的肿胀”的生殖器的霍屯特女性(1804年的雕刻);一位年轻的女演员在法国廉租房面前展示她的乳房,戏弄地写着:“有些女性更喜欢从后面”(色情电影《城市的马格里布后裔[指北非的移民后裔,现已为法国人,译者注]》2017年的海报)。
《性、种族和殖民地——从15世纪到今天的身体统治》书封
上周发布的《性、种族和殖民地——从15世纪到今天的身体统治》一书,通过性的棱镜追溯殖民历史。一群历史学家、人类学家、政治学家参加了这一项目,探寻一个混合了统治、种族和情欲的想象如何锻造了六个世纪的历史,作者称:“解构工作在今天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必要”。
这本体量巨大的书有544页,1200幅插图和97位作者。暴力的图像放在“种族标准化”、“殖民的生命政治”等主题旁边,比文字和话语更好地显示出对那些被殖民、被奴役的身体进行性统治的系统性特征。一页又一页,黑人女子的乳房被穿白色西装的瘦长殖民者夹着:暴露的身体、色情、殉难、令人作呕的场面……
“葡萄牙士兵骚扰女人”,安哥拉,摄影,银色印刷品,1970年
黑人人口是现代历史上殖民化和奴隶制最大的受害者,也是无与伦比的幻想和偏见的受害者。 “从十六和十七世纪开始,肤色差异、热带气候和独特的社会文化习俗产生了非洲“性野蛮”的制图学和图像学,在殖民化的同时进行传播。 黑人男性也难以逃避这种“痉挛的性想象”,被视为无法被满足的性野兽,有过大的阴茎,渴望所有种类的女性,特别是难以接近的欧洲女性。黑人从一开始就屈从于化简的“动物化的言论”,而这可以合理化其劣等地位和奴隶制的引入。
但是,殖民化最重要的还是男性主导地位的问题,围绕着女性的问题,大部分的图像学和种族话语是“在殖民地的幸福时期”建构的,正如米歇尔·萨杜(Michel Sardou)演唱的那样,在对可能有“四个女孩在床上”的乡愁中。作者强调,“殖民地的性欲百无禁忌”。如果在十五世纪,强奸黑人妇女的情况仍然令人震惊,只是因为禁止跨种族关系,从十九世纪,特别是二十世纪,过多的图像展示了穿着制服殖民者白人旁边站着一个小黑人女仆,大部分时间都没有穿着衣服,其“功能”似乎很明显。进而强加了黑人女性的“轻松、淫荡、淫乱、乖张、因此从根本上无法满足”的形象,这也成为了纯洁的理想的白人新娘的形象的镜像。
殖民一个国家,也是为了使他者赤身裸体,在照片或民族学、医学的书籍中呈现细节,占有并对其分类。这些成千上万的色情明信片,这些经济上成功的殖民色情片、德拉克洛瓦的杰作(著名法国画家,画过异域风情的阿尔及利亚女人,译者注),已经在这些“其他地方和大都市”之间形成了“真正的视觉界限”,这种界限很快就会支持可怕的种族等级。
历史学家克里斯泰尔·塔洛(Christelle Taraud)说:“殖民化的一个重要问题不是对领土的征服,而是对女性的分享。”他是该书的五位协调员之一,哥伦比亚大学教师。
同时,殖民主义将它的霸权地位扩展到性的律令,负责人类基金会全球南方主席的政治学家弗朗索瓦·韦尔热斯(Françoise Vergès)解释:英国将同性恋定为犯罪;传教士在太平洋地区规训性行为;医学和精神病学干预着那些被殖民和被种族化的躯体。 “卖淫是有组织的,以便定居者远离他们的妻子时可以诉诸于它。”Christelle Taraud说,征服阿尔及尔一周后,法国规范卖淫以建立一个性市场。而在去殖民化期间,性暴力被释放出来。
色情-暴力的想象在杂志和电影中继续传播,在殖民地独立的那一天并没有消失。2018年的乐施会丑闻,2016年新年的科隆性侵犯,以及关于戴面纱或南方国家同性恋问题的广泛争议,“在法国(在美国或加勒比地区也是如此),所有破坏我们社会的巨大争议,都与性有关,“塔洛说。 这本书描绘了一个线索,一个家谱,从“东京女人”(越南北部旧地区名,译者注)到受到21世纪性游客欢迎的泰国色情业,从摩尔人到当代同性恋色情片的阿拉伯男孩。 “要说我们后殖民的现在只不过是殖民时代的再现,这是荒谬的”,历史学家、该书的协调员尼古拉斯·班塞尔警告说。但性旅游业或对混血的恐惧(继承自当地人绑架白人妇女的想象),都是殖民留下的痕迹。
但为了证明这些事实,是否有必要展示这些图像,并展示这么多? 从这本书的介绍中,作者为他们的选择辩护:“我们认为,不通过展示‘犯罪对象’,想要解构过去六个世纪以来如此认真且大规模制造的东西是不可能的。”尼古拉斯·班赛尔证实:“这个问题引起了我们之间无休止的讨论。”一些该项目的作者已经因此而拒绝参与了,如历史学家安·劳拉·斯托勒(Ann Laura Stoler)。恋童癖图像被删除了。每个插图都被精心插入表述科学的文本中。
塔洛指出,“显示与否”对女权主义者是一个问题,对研究卖淫、色情活动的学者也是一个问题。禁止主义的学派认为这些羞辱性的形象永远不应再被展示了,我所看到的另一个潮流认为,视觉统治在很大程度上参与了全球统治,而且没有揭露就无法解构。
帕斯卡·布朗查尔是研究殖民史和移民问题的最重要的知识分子之一,本书的主要作者,除了出版书籍,也一直通过策展和拍摄纪录片的方式让公众理解去殖民并未完成。以下是对他的一个采访。
为什么你选择发布1200张被殖民的、被统治的、被性化、色情化的身体的图像?是不是太多了?
布朗查尔:这正是为了强调它们不是什么轶事,而是大规模系统的一部分。当人们想到殖民地的卖淫时,没有人知道在多大程度上这个制度是由殖民国家自己设想、调解和组织的。那些认为性对于殖民体系而言是边缘的、冒险的人是错误的:它位于殖民化的核心。制图也非常重要:在地图上,被征服的土地总是象征化的,由裸体女性代表美洲、非洲或太平洋群岛。裸体是殖民地探险的“营销”的一部分,塑造出土著妇女的身份。从15世纪末开始了征服的时代,流传的图像唤起一个人间天堂,其中充斥着善良的野蛮人,被奉献的裸露的身体,这是所谓自然的一部分。
后来,人间天堂变成了性天堂。西方人带着一切都被允许的感觉去殖民地。在那里,没有禁令,没有道德锁链:虐待、强奸、恋童癖,都可以发生。我们发布的大多数图像都追溯到这个故事,它们被隐藏、被边缘化或被遗忘:书中80%的图像都没有出现在任何博物馆中。
你在书中表明,色情明信片是传播这种情色-种族意象的重要载体。有点像今天的互联网吗?
布朗查尔:数千万张明信片在法国发行,如在英国一样。民族志的借口可以规避审查制度,并能够在公共传播场所出售殖民色情片。展示这种裸露是自由的,而展示当时的白人女性当然是不可能的,在所有追求“良好道德”的其他网络里展示和传播也是不可能的。
这些卡片甚至没有信封。全家人都能看到他们,还有邮差!发件人在地图的两边写下了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粗俗评论,这种话语渗透给那些永远不会去殖民地的大都市居民。它创造了一种文化。这种广泛而开放的扩散构成了几代人想象的矩阵。这些地图及其故事,还有流行杂志、火车站小说或主流漫画书,证明了殖民化是一次伟大的“性旅行”。我们拿走了那些身体并且无耻地寄送了这个占有的标记,就像奖杯一样。然后雕刻、雕塑或各种物品接管了这种图像,比如作为餐桌服务,殖民地妇女的裸体出现在盘子上。你能想象一个白人女子的裸体出现在资产阶级的一个星期天晚餐中吗?好像色情在异国情调的掩盖下消失了。
难道你不害怕因为在科学名义下发表被殖民的女性的色情图片而受到指责吗?
布朗查尔:当然,这种责备将会发生。这也是我们第一次展示大屠杀图像时所做的辩论。应该展示吗?但要真正了解过去,我们必须展示出那些难以言说的。否则,我们无法解构。要理解,如果不行,就展示出“游猎”(safari,尤指去非洲观察野生动物之行)、文化世界、色情殖民地权力的观念?例如,很多人犹豫要不要发布日本士兵将竹子放入被强奸和杀害的中国妇女的生殖器的图像。但我们决定向他们展示,因为这些图像是羞辱言论的一部分。可见的图像制造出言论。这表明,他们不仅这么做了,还拍摄并复制以进行羞辱。对于参加本书研究的大约一百多名研究人员来说,经常需要以不同的方式对某些研究对象进行思考。图像使得他们必须分辨细微的差别,强化某些方法,避免泛化,强调帝国、地理区域之间的差异。这些都是非常必要的。图像的性质还需要根据媒介来讨论传播、目标受众或信息类型。图像不仅是所发生事件的一个图解,它也是这个故事中的幽灵的平行建构。向人们展示图像即是迫使那些不想看到过去的人直面它。
Josephine Baker佩戴人造香蕉的标志性造型。
本书的最后一章专门讨论那些试图解构殖民地陈词滥调的艺术家的视野。本图为苏丹艺术家Hassan Musa的作品《谁需要香蕉?》,是对Josephine Baker的标志性香蕉造型的再创作。
您把殖民想象与一些当代情境(如性旅游)直接联系起来。什么都没有改变吗?
布朗查尔:当然,每一代中事物和范式都在变化、变异和发展。今天,杂交混血被赋予价值,它已成为时尚和广告的主要指涉之一。但与此同时,还存在一些遗产、再配置和断裂。例如,全球化时代,网络上的色情片接管并发展了殖民地空间中存在过的统治的情境,后者自身成为视觉文化、漫画、说唱、电影或色情文学中的指涉物。我们发现南方国家的性旅游业中存在殖民模式,这种模式按照与殖民时代相同的机制运作......并产生相同的图像。这些殖民幻想并没有消亡,他们只是在全球化文化的其他形式中再配置了自身。为了理解在我们眼中仍然需要去殖民化的一切,我们还必须质疑艺术家:这就是为什么本书的最后一章让他们去学习从殖民历史中解构这些范式的原因。这项关于殖民地的性的工作才刚刚开始,我们开始明白它是现代世界的矩阵之一。(作者:李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