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岚山光三郎
食色,性也。天南海北的美食让各路吃货们欲罢不能,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肠胃恐怕都是通往心里的一条路。李安的一部《饮食男女》便把这其中的弯弯道道拍得一清二楚,从美味的食品到肠胃,从肠胃到身体的欲望,从身体到人生的转合。吃虽是日常琐事,关于“吃”的学问却是奥妙的。
当敏感的文人遇上吃食,这其中的关系也更复杂了。日本作家岚山光三郎就另辟蹊径地从口舌感官观察文人百态,从芥川龙之介的红烧鲫鱼、川端康成的笔头菜到三岛由纪夫的牛排,文人们的饮食充满各种离奇的故事,和作品之间也保持着微妙的温度感。
川端康成:海苔卷寿司
川端康成身材瘦小食量也不大,但是他的感觉十分敏锐,仿佛末梢神经遍布全身一般,因此让人觉得他和食物似乎没有太大的缘分。但其实越是这样的人,对食物的偏执就越有阴气逼人的压迫感。正因为食量不大,所以川端康成对饮食也就更为讲究,他对食物的兴趣和观察,在他的作品中表露无遗,一直到他七十二岁咬住瓦斯管自杀为止。
关于康成的食量,三岛由纪夫曾说:“因为他一次吃不完,还把一个小便当分成四次吃。”北条诚也说:“他吃便当的时候不一次吃完,还用筷子把便当分成四份,分成好几次吃,还吃得津津有味。”
像川端康成这样一辈子都没有什么改变的文人非常罕见,高耸的颧骨,如同蟋蟀般的大眼睛从高一时就没变过,年轻时的他好像额头有灵魂附身般地全身充满妖气,眼睛凝视着虚无的空间。到了晚年,川端康成的妖气内敛,白发和皱纹更加凸显了他身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风采,但仔细一看,仍可发现他与常人不同的地方。他的耳朵出奇的大,眼光明明投射在别人身上,但却又不是看着对方,整个人的感觉就好像科幻电影中的神秘外星人,简直就是个吞食虚空制造文字的小说创造机器人。
这样的人吃什么东西呢?晚年的康成吃的是安眠药,年轻时吃的则是别人家的饭,战时他曾在田边摘嫩芹菜和笔头菜维生。中里恒子回忆道:“川端先生和夫人一起专心地挖着笔头菜,他甚至觉得笔头菜美味无比。”那其实是潜入中国兰亭的神仙吃的东西。
如同武田泰淳所说,川端康成是个“善于忍耐的虚无主义者”,这样的倾向其实在《伊豆的舞娘》中早已出现。这次我重新阅读之后才发现,小说的主角“我”最后的结局是吃着别人给的海苔卷。
这本小说乍看之下,虽然采取的是青春小说的体裁,但其实是描写孤独绝望的自己。小说的最后,主角“我”接过在船舱中遇见的赴考学生递来的海苔卷,边哭边吃。他说:“我仿佛忘了这是别人的东西般地吃着海苔卷寿司。此外他还说“我钻进了年轻学生的斗篷里”。无论他对我多亲切,我的心情就好像能够很自然地接受般地美丽空虚。”所以才会流下泪来。
康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过着非常奢侈的饮食生活,详细的情形都记录在昭和十年(1935)发表的《日记》中,这一年他四十五岁,作家的地位已然确立,同时也发行了改造社版的选集,总共九卷。
康成曾经收过不少礼物,随便一数,就有平井送的五升米和烤鲽鱼、儿玉送的大虾和鱼卵干、石井送的高级鲍鱼、白坂送的花梨糖、还买了十两的牛肉送给邻居、森永食品公司送的四条羊羹和八箱牛奶糖、平井送的牡丹饼、末松送的鲤鱼和地瓜、小岛送的三两多牛肉、红茶、葛粉汤、地瓜签、沙丁鱼干、三贯目砂糖、一袋糯米、京都的土产,还有在米袋店买的东西和米一升、再加上岛木送的糖果和海苔等。该年的日记当中,只记载了来访的客人和所送的东西,让人不想看也不行。
由于他是知名作家,只要他开口就会有人前来送礼,但在食粮极度缺乏的战时,他仍能够吃得如此丰盛。他虽然食量不大,但却有强烈的欲望和力量品尝美食。除此之外,他还在家中开辟菜园,种有小黄瓜、茄子、西红柿和马铃薯。在秀子夫人的回忆录中曾经写道:“我们家菜园种的西红柿比农人种的还好。”
康成五十岁时发表的《山之音》,最后一幕出现的是香鱼,在这篇预知了自己衰老和死亡的小说中,主角房子在产卵之后迅速衰老的香鱼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康成晚年,六十二岁时发表的《古都》后记中,他坦白自己是边吃安眠药边完成这篇小说的。
从“伊豆的海苔卷”开始的悲伤喜悦,一直到他晚年依赖安眠药痛苦的悲伤喜悦,在终点等候他的也只有自杀了。食量虽小但却是个美食家的康成,最后却在公寓的一个房间里吸入大量的瓦斯,充分享受了最大极限的悲伤喜悦滋味后死去。
三岛由纪夫:牛排早餐
笔者拜访位于大田区马込的三岛由纪夫家,是在三岛自杀前一年的昭和四十四年(1969)。房子是带有维多利亚殖民地风格,巴洛克式的西洋建筑,被三岛自己戏称为“恶者之家”。玄关旁的石榴树上,结了饱满绽开的果实。
三岛的视线写满“意志力”,宛如玻璃工艺品般洗练,眼中发出精光。造访自宅的前一天,我们在后乐园健身俱乐部拍摄健身照片,摄影师是石元泰博。摄影之前,三岛反复举了好几次哑铃,筋肉明显浮现。每举起哑铃,胸肌便膨胀有如刚装满水的冰枕。
“今天早上吃了四百克的牛排,配上马铃薯、玉蜀黍,然后吃色拉跟马在吃草一样。”三岛说。
“平常早餐都吃牛排吗?”我问,写下笔记。
“说是早餐,也是过了中午才吃的。”
声音干涩,让我稍微吃了一惊。我虽然知道三岛是合气道初段、剑道五段的武斗派,但事实上他身材比我矮小许多,大约只有一百五十八公分,很难想象一大早就吃得这么多。后来回到公司查资料,发现在《我的健康》这篇散文中,记录了“早上吃半颗葡萄柚,炒蛋、西红柿、白咖啡等。下午两点左右吃早餐,晚上七八点吃晚餐”。当天是为了健身,才会一起床就吃牛排。散文中还写道“一周少说要吃三次三百五十克以上的牛排”,“深夜吃晚餐,菜色是清淡的茶泡饭。因为工作之前不能吃口味太重的东西”,“在家几乎不喝酒,在外也多半是应酬程度。香烟一天大约吸三盒和平牌,吃了油腻的西餐之后,雪茄吸起来格外美味”,“喝醉之后,喝下正热的浓茶,醉意立即减轻,开始工作”,“每天早上吃过饭后,服用复合多种营养素的维生素药锭”。
关于三岛,有个寿司的小故事。不记得是谁说的,不过这个故事经常被拿来说明三岛的性格。据说三岛去寿司店,坐在柜台前面,一直只点鲔腹寿司,让老板伤透脑筋。这个故事在讨厌三岛的人之间,经常被当作批判三岛的根据拿出来说。“寿司店明明有卖鰶鱼、比目鱼、花枝、虾、虾蛄的,材料那么多,就算鲔腹肉再怎么美味,只点鲔腹实在太不懂事了。”“人家寿司店也是每种材料平均进货,一直点鲔腹,鲔腹都被一个人吃完了,其他客人的份怎么办。”
这是存心强调“三岛就是这种人”的故事。
不过,三岛的味觉的确迟钝,这件事他自己也承认。林房雄教过三岛喝酒。三岛对林房雄招认“我欠缺对味道的感觉,完全不知道东西是好吃还是难吃”,林房雄忠告他“还是得早点决定对事物的喜恶”,“有一天一定会懂,到时不美味便无法忍受”。
三岛二十七岁的时候去过旧金山。一年之前的昭和二十六年(1951),旧金山和平条约才刚缔结,日本还没卸下战争的重担。三岛在旧金山的日本料理店啜饮难喝的味噌汤。
“我弯下身子啜饮难喝的味噌汤,觉得自己像是狗一样在弯身舔舐日本的污秽陋习。”尝到难吃的东西,才初次发觉什么叫作美味。
在此之前三岛是文学性的美食家。
“对于美食的本能完全偏向文学,感受到绚烂豪华的作品仿佛大餐一般的有魅力。”“舌头开始发达的第一个阶段只有六个月,我想是来自出国的经验。因为是节约旅行,无缘接触一切花钱的餐饮,不过,也因此终于产生会对在夏威夷吃到的虾子罐头愤慨不已的心情。”(《半路出家食通记》)
三岛的母亲对料理十分拿手。“我若不称赞母亲的料理‘好吃’,以后就有得瞧了,所以总是边吃边嚷着‘好吃,好吃,吃了还想再吃’,但是鲷鱼的昆布卷一端上来,我还是忍不住说‘是不是臭掉了’,即使口出恶评,也说不过母亲。”(《母亲的料理》)
由喜欢料理的母亲养大的虚弱少年,产生了拒食症倾向。而后化为强迫观念,越来越讨厌吃。把吃当作义务,像是在写作业一样。三岛自豪表示“早餐吃了四百克牛排”的时候,或许也是这种意识的延长。不是为了美味而吃,而是把吃当作一项课题。
三岛厌恶停留在味觉层次的日本人文化意识。对于三岛来说,味觉是比精神位于更低次元的东西。这不仅是三岛个人的看法,文化国家皆是如此,总之就是学校老师要比餐馆老板了不起。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抱持日之丸乡愁的往往是餐馆老板,学校老师才会为茶泡饭感动落泪。更进一步说,如果说文化国家的力量是在没教养的餐馆老板身上也能看到人类的价值,三岛的论点就开始自相矛盾。这其中恐怕包含了三岛的焦虑。料理对于冷眼观察一切欲望的三岛而言,是最难应付的对象。
三岛把思想当作自杀的脱罪之词。三岛恐惧于活得太久自己的肉体会衰老变丑,或许跟沉迷美食的谷崎润一郎也有关系。但是,如果三岛没有自杀,应当有能力写得出超越谷崎润一郎的料理小说。三岛驰骋华丽的文体与想象力呈现出的料理会有多么丰盛,光试着想象就令人心头一阵战栗。
芥川龙之介:照烧鲫鱼
芥川龙之介年纪轻轻就得到夏目漱石的赏识,学生时代就成为文坛新星,从他理性的作风和姿态中,无法看出他对食物有何讲究之处,因为恼于自己艺术至上的生活,三十五岁就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的他,不禁让人对探究他对食物的喜好一事,犹豫不前。
但芥川在文坛初试啼声的作品《芋粥》描写的就是食物。《芋粥》描写的是一名“名为某的五位”的男子的故事,这个男人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吃芋粥吃到饱,一个叫作藤原利仁的人帮他完成了这个心愿。但他却因为吃了太多的芋粥,而尝到对梦想厌腻的滋味。
这其实是一本充满绝望的小说。
芥川在遗书中曾经表明,他之所以自杀是因为“对我的将来有些微的不安”,他那“对于活下去的些许不安”其实早就出现在《芋粥》 当中了。《芋粥》并不是在阐述“明白饱食的幻灭”,而是在描述“恐惧被强迫饱食”的主人翁“名为某的五位”虽然希望能够吃芋粥吃到饱,但在他的内心深处自始至终对吃饱这件事都是深感不安的。
芥川讨厌饱食,和他对唯美派享乐主义的厌恶,有相当微妙的关系,加以彻底追究的话,他有意见的其实是大他六岁的谷崎润一郎。谷崎是自然主义穷途末路时出现的放荡作家, 在挣脱自然主义的阴暗悲惨后,生活在感官和颓废的唯美世界中,吃遍想吃的食物。
在夫人芥川文的《追想》中,记录了几件和芥川饮食生活有关的事,虽然只是芥川家简朴的一汤一菜,但芥川非常喜欢照烧鲫鱼,甚至只要有这道菜其他什么都不需要了。芥川家习惯在日莲宗举办佛事当天,全家一起动手做菜,而且是手续繁复的宗教素食。
他很讨厌山药泥,这点正好和“我喜欢黏糊糊的东西”的谷崎相反,在正月初四早上吃山药泥虽然是芥川家的惯例,但芥川却因为山药泥给人的联想而拒吃,还有他也不吃贝类,他完全不吃生的东西,他说:“稀饭和半熟的鸡蛋比较安全”,所以他每天吃。
有一回文夫人看见芥川吃着森永的生姜蛋糕时,随口说了一句: “这个蛋糕里面加了生姜”,芥川闻言后马上就腹泻。“我先生总是说生姜对肠胃不好,没想到他才听到生姜两个字就拉肚子。”(见《追忆· 芥川龙之介》)看来,他因为精神问题导致的肠胃病还颇严重的。
芥川曾在《大导寺信辅的半生》中提到蜂蜜蛋糕。“母亲带着‘风月’的点心盒装的蜂蜜蛋糕去拜访亲戚,但里面装的根本就不是‘风月’的蛋糕,而是我们家附近蛋糕店的蜂蜜蛋糕。”
芥川对此事引以为耻,因而憎恨自己的义母,将便宜货装在名牌蛋糕店的点心盒中送人一事,深深地刺伤了芥川的自尊心。在还是中学生的芥川记忆里,这件事就好像烫伤一般烙印在他心中。这样的洁癖在显示芥川单纯的同时,也将他的懦弱表露无遗。他对伦理过于敏感,这和他过于内向反省的自虐本性,和冷嘲热讽是互有关联的。
芥川原本对食物非常敏感,就是因为遭受背叛他才开始向往只靠罐头维生的生活。只有罐头的简单生活,不是因为合理,而是因为想要报复。
芥川一生作了六百首俳句,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
残留在刺骨寒风和成串沙丁鱼干中的海洋颜色。
对芥川来说,海洋就横躺在枯干的沙丁鱼串之上,仿佛是一具尸体。在写作这首俳句的前一年,他在给朋友恒藤恭的信中如此写道:
用筷子刺入鱼眼之后,它反而更加清澈。
反映出芥川在吃鱼之时,已经预知了自己的死亡。芥川对于料理怀抱着如同进入禁忌世界般的恐惧,他对进食一事有着强烈的罪恶感。
他在遗书《给某位老朋友的手札》中写道:“因为我们人类是一种人类动物,所以也和动物一样害怕死亡,所谓的生活本能其实也只是一种动物的本能罢了。我也是一只人类动物,但从我开始对食色感到厌倦一点来看,我已经逐渐失去动物的本能了吧!现在的我居住的是一个如冰般清澈却病态的神经世界。”
芥川的精神状况虽然不佳,但却拥有一颗善良的心。文夫人在《追想》中提过,芥川是个很贴心的人,经常会买礼物送他的义母。有一回他从银座回来,从左边袖口拿出两个右边袖口拿出三个高级的苹果后,边呼唤着义母,边将苹果一个个摆在火盆旁和餐桌上,芥川的义母非常喜欢这些高级苹果,高兴地盯着苹果直看。
在此我再介绍一首我喜欢的芥川俳句作品。
轻轻地将麦秆盖在草莓上。
在这首俳句中有着芥川温柔的感觉,让我的心不禁停下脚步。
本文节选自《文人偏食记》。
推荐书目
《文人偏食记》,岚山光三郎著,孙玉珍、林佳蓉译,文化发展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