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史传说中,有一位名叫神农氏的圣哲,为寻找充饥的植物,经受了“尝百草之实,察酸苦之味”,“一日而遇七十毒”的艰险历程,最后在荒野中选择出黍、稷、菽、麦、稻,从此华夏大地开始种植五谷,一直绵延至今。在江南,绵延不绝的文化是由稻作衍化而成的。
米,一个简单的字,却点、撇、横、竖、捺俱全。一粒米中藏世界,半边锅内煮乾坤,极其巧妙地描述了米在人们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闲来读书,无意中读到清代浙江诗人的几首诗,均从稻米入眼,字字句句都追寻米香,透出世事的艰辛,寓寄人生的意趣。与那些咏物托情、行履抒怀、酬唱赠答的作品颇不相同,令人再三玩味。
且看李发的《村居杂咏》:“短篱随曲折,插竹补清幽。粮缺怜饥鼠,耕深劝饱牛。舂声和月落,渔火杂星流。夙有沧浪志,呼儿理钓钩。”居住于江南水乡的秀才,知悉农耕的艰辛。青黄不接之际,连老鼠都因饥饿而可怜,水牛却必须喂饱,让它下田深耕。它的身上终究寄托秋日丰收的希望。夜晚,有舂米的声音,也有渔火的踪迹。赶快呼唤孩儿下河钓鱼,弥补粮食的缺口。沧浪志,不仅仅属于渔夫。读书人心中自有不泯理想。“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林礼培的《插秧歌》,读来朗朗上口:“屋前屋后桑叶齐,村东村西布谷啼……三月豆荚香,四月梅子黄,五月交芒种,上田下田齐插秧。贫家开耕苦无抵,走向城中贷斗米。扣门踯躅不敢言,先伺主人颜色喜。粟米如珍珠,贷得三斗余。半月餐不饱,仍典麤布襦。四时衣食苦未足,愿作丰年期鼓腹……”插秧时节的贫苦人家,忙于农作,却缺米下锅,只能去城里借贷。敲门后不敢说话,先要看看主人的脸色。借到了三斗米,吃不够半个月,只得将质地粗糙的衣服去典当,当然换不来多少米。心里愈加期望秋季丰收,合家老少得以吃饱。尽管吃饱永远是一个难以实现又必须去实现的愿景。
汪师曾的诗,在一个长长的标题《厨下乏米索逋者云集有故人复来告贷感而书此》下,这样写道:“厨下乏炊烟,妻孥俱目瞪。载券有田文,杂踏填三径。百喙前致词,充耳置勿听。更有穷途子,造门方坐定。不愿汲西江,但求斗升赠。主人长叹吁,茫然无以应。一卷书在床,数杆竹拂蹬。书竹任盘桓,留君共清兴。”家里已缺米下厨,上门催讨欠债的人不断,无以应付,却又有熟人造访借贷,只求斗升之赠。末路之人遭遇穷途之子,怎能不令人百感交集,长吁短叹?但是诗人很坦率,纵然没有吃饱肚子的白米,还有书本和翠竹可供盘桓,与君共享清兴。这是一种何等超脱的境界!
三位清代诗人所生活的嘉兴,为浙西大府、江东都会,自古以来是鱼米之乡。两晋、南北朝时便有“一岁或稔则数郡忘饥”的称誉。然而,即使是他们这样的读书人(廪生、监生或岁贡生),仍要面对缺吃少穿的岁月。在诗句背后透露出时局的忧患和命运的惆怅,以及满足基本生活需求的急切期望。在庞大的诗人群体中,他们默默无闻,毫不出众。但几首追寻米香的诗,流传至今。
米,粒粒饱满,散发着白皙的光泽,咀嚼时充满了弹性和质感,更有醇和、厚朴、温润的香气,令人想起稻谷在微风下飘散的清雅。这无疑是写诗的好题材。可惜以之为题的诗,眼下几不可见。莫非是因为日子过得太舒适了?
文| 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