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当我们向自身文化寻找,无论是中国传统文化和审美的高峰,还是艺术与生活通融的生活美学源头,都当推宋朝。特别是宋代士人的修养和美学趣味,通过儒家思想的一脉相承,一直为后世所追慕。《我们为什么爱宋朝》一书是《三联生活周刊》关于宋朝选题的精华文章结集,讲述了宋朝的人文风物,还原宋朝的真实面目于大众。本文摘自该书的《宋酒:从〈水浒传〉里的酒文化谈起》一文,由澎湃新闻经中信出版集团授权发布。
《水浒传》里常提到的阁子,也叫阁儿,大致有两种。一种是指一般起居的小房间。八十一回燕青再入京城见李师师时,描写最为具体:
便请燕青进里面小阁儿内坐地,安排好细食茶果,殷勤招待。原来李师师家皇帝不时间来,因此上公子王孙富豪子弟谁敢来他家讨茶吃。……看看天晚,月色朦胧,花香馥郁,兰麝芬芳。只见道君皇帝引着一个小黄门,扮作白衣秀才,从地道中径到李师师家后门来。到的阁子里坐下,便教前后关闭了门户,明晃晃点起灯烛荧煌。
显然,这里的阁儿,就是李师师的闺房。小说里还提到晁盖家“一处小小阁儿”,七十八回蔡京、高俅上朝前“在侍班阁子里相聚”,用的也是类似意思。
但《水浒传》中的阁子,大多指当时酒楼茶肆专设的小间,犹如今天的包房。例如,鲁达与史进、李忠在渭州结识,“三人上到潘家酒楼,拣个济楚阁儿里坐下”。小说在这里对阁子没做进一步的说明,而在武松杀西门庆时对狮子楼酒阁则有具体的描写:
且说武松径奔狮子桥下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个一般的财主,在楼上边街阁儿里吃酒。”武松一直撞到楼上,去阁子前张时,窗眼里见西门庆坐着主位,对面一个坐着客席,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武松左手提了人头,右手拔出尖刀,挑开帘子,钻将入来,把那妇人头望西门庆脸上掼将来。
据小说交代,其一,阁子在酒楼二楼临街,方位占据酒楼最佳位置;其二,阁子另有门帘与外界隔开,具有独立的空间。石秀劫法场,也是在大名府十字路口的酒楼“临街占个阁儿”,大喝一声“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跃入法场的。
随着宋代城市经济的发展与市民生活的繁荣,酒楼茶肆日渐成为各色人等最爱光顾的场所之一。就是名公大臣,也是常客。名臣鲁宗道被宋真宗任命为太子的老师,其居家附近有东京著名的仁和酒楼。他经常“易服微行,饮于其中”。一次,真宗急着找他,知道他又在仁和楼饮酒,就问他何故私入酒家,他回答说:我家里没有器皿,而酒肆百物具备,宾至如归。恰有故乡亲友来访,就去喝一杯。
为了招徕顾客,酒楼的经营者们也不断在布局上花样出新,以迎合不同层次顾客的需要,阁儿就是在这种市场背景下应运而生的。《水浒传》“智取大名府”一回就说到当地翠云楼,“楼上楼下, 有百十处阁子,终朝鼓乐喧天,每日笙歌聒耳”。而西门庆为了收买团头何九叔,“来到转角头一个小酒店里,坐下在阁儿内”,说明类似阳谷县的小酒店,都设有阁儿雅座。南宋话本《志诚张主管》有一段描写:
张胜看张员外,面上刺着四字金印,蓬头垢面,衣服不整齐。即时邀入酒店里一个稳便阁儿坐下。张胜问道:“主人缘何如此狼狈?”
西门庆与张胜选择的这种阁子,比起散座来,说话办事显然有较大私密性,故而也叫“稳便阁儿”。
东京的酒楼大都是二三层楼,正门面临着大街。其格局一般说来,楼上是阁子,底层是散席。宋代话本《西山一窟鬼》交代了这种布局:
两个同入酒店里来,到得楼上,陈干娘接着。教授便问道:“小娘子在那里?”干娘道:“孩儿与锦儿在东阁儿里坐地。”
《东京梦华录》描述一家叫作任店的酒楼说:
入其门,一直主廊约百余步,南北天井两廊皆小阁子。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檐面上,以待酒客呼唤。
这里浓妆艳抹的数百妓女,主要是为两廊密匝匝的小阁子里的酒客服务的。这种小阁子当然不是任店所独有,《梦粱录》对南宋临安三元楼阁儿的描写,几乎是东京任店的翻版:
南北两廊皆济楚阁儿,稳便坐席,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十,聚于主廊檐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
据孟元老和吴自牧的观察,两宋都城中等规模的酒肆,“俱有庭院廊庑,排列小小稳便阁儿,吊窗之外,花竹掩映,垂帘下幕, 随意命妓歌唱,虽饮宴达旦,亦无厌怠也”。在帘幕低垂的阁子里, 唤上妓女伴唱陪笑,酒客当然喝得舒心开怀。
据《武林旧事》,熙春楼等临安一等一的私营酒楼,都有十来个小阁子,其酒器都是银制的,以华侈而炫耀身价。每座酒楼“各有私名妓数十辈,皆时装袨服,巧笑争妍”,以供小阁子里的酒客随时点唤。
至于官酒库经营的酒楼,每店设官妓数十人,来头似乎更大, 酒客登楼,就拿着名牌,“点唤侑樽,谓之点花牌”,可以推想其出台费应该不菲。而其中大牌名妓还“深藏邃阁,未易招呼”,大摆其身价。杭州十三座官办的酒楼,都有自己的“官名角妓”。当地风流纨绔子弟“欲买一笑”,就直接到阁子里去点花牌,为了随心所愿,必须是“亲识妓面”,又担心店老板隐瞒推托,有时还必须“以微利啖之”,塞上点小费。
那些大酒楼里的妓女们,簪花盈头,笑容满面,等待着阁子里酒客的招邀,时人称之为“卖客”。另有一种女孩,“不呼自至,歌吟强聒”,讨点小钱,人们称作“擦坐”。还有穿梭于各酒楼茶肆之间吹弹说唱的艺人,当时叫作“赶趁”,类似赶场子。《水浒传》里金翠莲遭镇关西欺凌,因自小教得些小曲儿,到潘家酒楼赶座子, 在阁子里演唱时哭哭啼啼,就是赶趁的例子。比起这两种人,那些称为“卖客”的妓女,主要出入阁子,还不算太丢份。
宋时法度:官营酒楼的应招妓女,只站着歌唱送酒,“不许私侍寝席”。据《都城纪胜》,私营大酒楼的那些私妓女点唤助酒,也只是伴坐而已,在阁子里是卖笑不卖身的。但个别中型酒店,则利用酒阁子做起了皮肉生意,酒色并举。有一种叫作庵酒店的,就在酒阁内暗藏卧床,有娼妓在内,酒客“可以就欢”。作为标记,这家酒店门口的那盏栀子灯,不论晴雨,上面总覆盖着一顶斗笠。这种酒店在其他城市也有分布,大诗人陆游退居故里时,有一次从绍兴府郊外夜归,有诗抒写触目的对比:“空垣破灶逃租屋,青帽红灯卖酒垆。”
为了让氛围更为雅致,酒楼老板会在阁子里“插四季花,挂名人画,装点门面”。生活在金元之际的元好问,曾见太原一家酒肆的阁子里悬挂着朱熹的手迹,以至他感慨赋诗说“晦庵诗挂酒家墙”。个别店肆还会特地在阁子里留一方粉墙让客人乘兴题诗作画。《水浒传》三十九回“浔阳楼宋江吟反诗”也可为证:
宋江便上楼来,去靠江占一座阁子里坐了。独自一个,一杯两盏,倚栏畅饮,不觉沉醉。忽然作了一首西江月词,便唤酒保索借笔砚来。起身观玩,见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题咏。宋江乘着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挥毫便写。
据《宋诗纪事》,有一个无名子曾在杭州太和楼东壁上题诗, 洋洋洒洒二十句揄扬酒楼的气势规模之宏大与酒肴声色之精致,最后落到题壁上:
有个酒仙人不识,幅巾大袖豪无敌。醉后题诗自不知,但见龙蛇满东壁。
虽然缺乏直接史料,但可以想见,散席的消费水平与阁子远不在同一档次上。当时,阁子隔音效果还不太理想,以至金翠莲的啼哭声传到了鲁智深喝酒的阁子里,宋江在东京樊楼也能听到隔壁阁子里史进与穆弘的狂言。但阁子毕竟让酒客享受着更到位的服务, 有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
于是,《水浒传》经常以此为场景,在这一空间里,陆虞候在樊楼计赚林冲,武松在狮子楼斗杀西门庆,宋江在浔阳楼题反诗,柴进在御街酒楼的阁子里药翻了王班直,穿了他的服装混进了大内。
《我们为什么爱宋朝:重新发现造极之世》,贾冬婷、杨璐编著,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