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蘭拿著記滿保健品公司聯系方式的電話本。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王景爍/攝
和保健品作了兩年鬥爭,黃秀蘭還是沒能徹底和它們“一刀兩斷”。
她換了手機號碼,見到發傳單的保健品推銷員轉頭就走,扔掉了藏在櫃子裏、床底下花花綠綠的瓶瓶罐罐,面對沒有“藍帽子”(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批准的保健食品標志——記者注)的山寨產品,不管吹得再天花亂墜,也不再動心。可她每天口服的保健品從4種慢慢變成了10種,每一份都要幾千元。
曾經,在一檔電視上的廣告裏,她看到正襟危坐的專家講述一款治療風濕病的噴霧劑“是三代祖傳秘方”。老人篤定,“電視裏出現的東西總不會是假的吧?”隨後就下了單。後來在新聞報道中,她才知道這個節目裏“正正經經”的專家就是某話劇團的臨時演員。
從1998年第一次接觸老年保健品到現在,這位浙江大學的退休心理學教授說自己為此花費了差不多40萬元。如今,她不僅以親身經曆寫書,揭露老人買保健品的4種心理,還作為“幡然醒悟的打假鬥士”上了電視節目。
黃秀蘭開始總結起保健品公司“忽悠”老年人的套路,再也不拿起那個記滿保健品公司電話的黑色電話本。但生病的時候,還是那些推銷保健品的“小陳”“小王”最管用。前不久黃秀蘭住院,近 10位保健品公司的業務員爭相前來探望,有時候還會主動幫她洗衣服。
除了寫書,黃秀蘭還在某個每月舉辦一次的健康訓練營做講師。她總是樂呵呵地站在講台上,講解“老年人心理健康”話題,但講座結束,主辦方也會適時地推薦自己公司的系列產品。
在類似的講座上,黃秀蘭也曾做過觀眾。最初,因為看著同校一位已過耄耋之年的教授行動敏捷,黃秀蘭開始效仿對方吃蜂膠。後來老伴被診斷出了癌症,一碰到和“癌”相關的字眼,黃秀蘭的神經都是緊繃的。但凡是和防癌能沾上點兒邊的產品,她“能買的都買”。買得最凶的一年,黃秀蘭一共拿回10餘種保健品。
號稱專門給領導人調養身體的“紅牆名醫”推薦她買過“植物甾醇”,宣傳可以“起死回生”的蚯蚓提取物口服液也曾被她提回家。從幾毫升就要上千元的營養口服液,到6萬元一台用於汗蒸的“頻譜屋”,還有一療程10萬元的“松珍”膠囊,都出現在這位退休老人的購買清單上,其中最誇張的要數宰殺好的整只藍孔雀。
一開始,黃秀蘭也不覺得買保健品有什么錯,“我們經曆過槍林彈雨,想買點保健品怎么了?”廣東省台山市人黃秀蘭從小在廣州出生、長大,抗戰時廣州淪陷後隨家人搬回老家上學。小學四年級班裏30個同學,男生餓死了12個,剩下的女生幾乎全嫁到了附近幾個能吃飽飯的村子。
說起這段曆史,黃秀蘭的眼淚嘩嘩往下流。她記得清楚,自己的公公,一位被戰爭雕刻得滿身槍眼兒的軍官,暮年站在家鄉拔地而起的一排排高樓下感歎,“我現在還不想死”。
起初,她只是想為老伴的病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之後就是瘋狂地給自己打起“預防針”——除了防癌,還要控制自己的高血壓和糖尿病。這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畢業,翻譯過《維果茨基全集》的老教授覺得自己 “還算理智”:“就按找上門來的產品來說,如果不加選擇地買,那100萬元都有了。”
黃秀蘭購買的保健品,近一半都來自一個叫小劉的推銷員。小劉剛和黃秀蘭接觸上就熱情得很。“下雨了,阿姨不要出門”“最近身體怎么樣”……每隔兩三天就會主動打電話問候。
那時,老伴去世後,才搬到廣州不久的黃秀蘭“六神無主”。她和大女兒及女婿生活在一起。白天,孩子們上班,她就在屋裏看資料,洗衣,做飯,經常“傻傻愣愣”,不喜歡和身邊的老太太拉扯家長裏短,對樓下唱歌跳舞的老人團也提不起任何興趣。
她躲避身邊幾乎所有的人際交往,唯獨躲不過保健品公司。幾年間,黃秀蘭曾被不計其數的業務員堵在菜市場、公園和廣場門口,常常回到家就是滿手的傳單。偶爾去深圳的兒子家短住,不到半年的時間就能多出幾個“幹兒子”。
“根本用不著自己去找,保健品會想方設法地找上你。”最多的一天,家住廣州的黃秀蘭接到過20多個保健品公司的推銷電話,最遠的一個來自黑龍江。
不少保健品公司和黃秀蘭都守護著共同的“秘密”:每個工作日的上午9點到下午2點之間是最安全的交易時間——兒女上班了,打掃衛生的阿姨還沒來,黃秀蘭常常將買來的保健品直接塞到床底下。
黃秀蘭沒少見老人家庭關系因此撕裂。比如,她的妹妹退休前在廣州的醫院做兒科門診醫生,平均下來,一年能買一萬多元的保健品。兒子、女兒一看是保健品公司找上門就大門緊鎖,老伴被逼急了給她丟下一句:“再買我就和你離婚!”
黃秀蘭的女兒女婿“很開明”。因為從事與醫療器械相關的行業,每回出國總會主動地給黃秀蘭帶維生素、鈣片這樣基礎的保健補品。“他們能理解我。”黃秀蘭說。
但更多時候,黃秀蘭也不願意和“善解人意”的女兒“囉嗦”。“她們總說我買的沒用,東西不好要挨批評。很多新科技我們不知道,但她們說得更多的是‘和你講你也不懂’。”
黃秀蘭和她編寫的書。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王景爍/攝
比起兒女,保健品公司的人“親切”得多。黃秀蘭記得,在一個蟲草含片的報告會上,30多歲的女經理在台上聲情並茂地講著母親身體變差之後的悲慘遭遇,動情處“咚”地一聲跪下磕頭,“現在你們就是我的父母了。”話一甩出,台下的老人紛紛上前送紙巾,給擁抱,在座的不少人還哭了。這一場講座,場內2000人交了100多個訂單。
“5000元一套產品,這一場就是幾十萬元。”黃秀蘭說。
為了銷量,保健品公司在滴了墨汁的水裏放粒膠囊,水變清就說是產品清肺能力顯著;在青蛙心髒上撒些口服液維持了半個多小時的跳動,就說是能延緩衰老。
一次,保健品公司向她推銷了“松珍”膠囊,“這是從100年的松樹上提取的,只有享受國務院津貼的專家才能享用。一般人只能吃到10到20年松樹上提取的。”每天吃2粒,每天吃3次。試吃了一天,多年失眠的黃秀蘭在那一晚突然睡了個好覺。她當即交了10萬元。
沒想到第二天就沒了效果。她給業務員打電話詢問,被告知“你這是因為好轉以後出現反複,需要再加大劑量。”讓她從以前每次吃2粒改為每次4粒,再沒效果每次吃8粒。“50粒一瓶,一瓶就是900元,這樣一說我每天就要吃掉500元。”
買了20年保健品,黃秀蘭有一肚子話要說。她從4年前開始翻譯,寫書。為了方便不會拼音的黃秀蘭查閱資料,女兒買來一塊電腦手寫板,但黃秀蘭始終覺得“打東西還是太慢了”。
黃秀蘭出版的一本書花了一年的時間,推銷保健品的小劉常常沒過幾天,就跑去她家裏拿寫好的手稿,回去錄入電腦。“一章一章地弄,來來回回跑了幾十次”。除此之外,小劉每周三打電話問候黃秀蘭,還經常幫忙修電腦、教她使用智能手機。
他是黃秀蘭的合著作者。“小劉對我好,是我的‘忘年交’。”黃秀蘭評價。但是自認已走出保健品“圍城”的黃秀蘭,卻常常無法拒絕小劉的“攻勢”:家中最貴的儀器“頻譜屋”、最貴的膠囊“松珍”和最“不靠譜兒”的犛牛奶,都來自小劉推薦。
“不是推銷,後期推薦這些就是出於朋友關系。”小劉表示,“保健品的效果因人而異,怎么能說有用沒用呢?吃了總比不吃好。”
報道公開之後,有網友評論:“一個快90歲的人,能這樣理智地面對保健品,不簡單。”但是這個別人口中勇敢站出來的“鬥士”,卻覺得自己並不算成功。她妹妹的保健品還是買得很“凶”。她認識的一對“有頭有臉”的幹部夫婦去年去世,兒女才發現他們在保健品上花掉了100萬元。因為參加保健品活動湊在一起的幾個“朋友”甚至明裏暗裏告訴她,“你不買就走,不要影響我們買。”
而推銷保健品的業務員大多又很年輕,“基本都是外地人來打拼,他們也是找不到好工作才迫不得已。”黃秀蘭無奈,“我的這些理論根本就沒處交鋒。”
她試過在自己的講座上講起老人買保健品的心理,不過,這些“痛的領悟”在台下的聽眾身上並沒激起太大的水花。她的“打假”視頻瀏覽量逼近1000萬,但拿起最近的幾張老年報,卻發現四五種保健品“特價出售”的消息還是源源不斷在邊欄裏“加粗”出現。
雖然不再隨意購買那些“既看不見標號又吹得天花亂墜”的瓶瓶罐罐了,但現在黃秀蘭每天要吃類胡蘿卜素、B族維生素片等等將近10種保健品,她覺得“買得值得,吃得放心。”——“最起碼看上去專業”。這些新的保健品有明確的標識、有叫得響的品牌、幾種搭配起來還成系列。
20年裏使用過不下20種保健品,黃秀蘭覺得這些東西的效果“真的很難說”。“說沒有那是不負責任,說作用很大又不可能,老人一般都是把好幾種保健品合在一起吃,到底哪種起了作用根本就說不清。”
但她同時又覺得,“我已經87歲了,人不傻,腿腳利落,聽得清,沒大病,這不是挺好嗎?說不定是保健品的功勞呢。吃不好就當‘交學費’吧。”
即使在住院期間,黃秀蘭的通話記錄裏,小劉也比女兒、醫生、妹妹出現的頻率要多。前不久,小劉的老婆生孩子,黃秀蘭跟著他自駕幾個小時去了鄉下老家,看望剛出生的孩子。平時,小劉也會分享給她孩子最新的動態,他們還一同去台灣旅遊。
今年年初,另一位“相交甚好”的業務員去家裏看望黃秀蘭,告訴她,年幼的兒子玩鬧時不小心打破了別人的眼睛,黃秀蘭直接拿出2萬元。將近3個月過去沒收到他的消息,黃秀蘭回撥過去,才發現這個熟悉的號碼已經成了空號。
記者:王景爍
(文中小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