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庄子》的津梁——读《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

2020-03-23
来源:香港商报网

  作者:龙建人

  多年前观看鲁洪生先生讲授《周易》的视频,获益良多。鲁先生讲授过程中,特意举了《庄子·养生主》中著名的寓言"庖丁解牛",以证《周易》 "相似关系引发类比联想"的思想。该寓言中,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技艺极为精熟,其行"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鲁先生指出,是篇的隐含意义为庖丁是在"说明自己不受政治干扰,快乐地逍遥地生存",而"庄子本来讲的是实现逍遥的方法"。这一见解不同于之前常见的"认识规律,掌握规律,精益求精"的俗论,犹如漆静的夜空中一粒彗星倏然闪过,瞬间拉出一缕亮眼的光芒。直觉告诉我,鲁先生的见解较那些俗论,其深刻性不止以道里计,且贴近庄子的本义。遗憾的是,整个《周易》系列的讲座仅有此处提及对《庄子》的解读,在网上搜索也未能找到他解《庄》专门著述,我只能与《庄子》一书的真义失之交臂。直到前几年,遇上了张远山先生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一书,当然,彼时该书尚以《庄子奥义》名。

  在我褊狭的视野和阅读中,除了艰涩的德国古典哲学著作外,还有两位大哲的作品我未能真正进入,一位是尼采,一位就是庄子。二人虽然身处的时代和环境颇有异同,然而其作品却有着一些共同点:以文学的修辞和形态呈现锋锐的思想。尼采以诗性十足的格言体批判苏格拉底以降的形而上学家和彼时的德国文化,修辞考究,诗意盎然;庄子则刻意"支离其言、晦藏其旨"地发挥自己自由奔放的想象力,以寓言的形式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和对现实社会的批判。仅就字面而言,二者整体上皆是易于阅读的,但二者又都像卡夫卡的"城堡",易近而难进。庄子亲撰的"内七篇"中,寓言一个接着一个,读者往往会深陷以致迷失于其瑰丽的想象中。作为一位影响深远的大哲,庄子必然不会为寓言而寓言,必然有所寄寓,他笔下的故事仅仅是他所欲表达的思想的外衣,是一套等待破解的谜面。欲进入庄子的世界,除了找到破解之法外别无他法。读者只有找到对路的密码,才有可能由表及里地把握庄子的思想。在我看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下称《庄子奥义》)就是一部破解了庄子思想密码的书。如果说,鲁洪生先生不经意间对"庖丁解牛"的解读是暗夜中的一缕光亮,那么,《庄子奥义》就是一支由无数缕光亮聚合的火炬。

  作者自云:"初读《庄子》,竟然不懂。从此以后,我读一切书,都是为了读懂《庄子》。"(《作者序言》)初读不懂,应该是所有读《庄》者的共同感受,于是作者找来了百种以上的《庄子》版本,反复阅读,终于完成了对《庄子》一书的破解。在作者看来,《庄子》之所以难以进入,原因有二:其一,《庄子》的写作者为了某些隐秘的目的,他既要批判当时的社会,又刻意将自己的思想隐藏,正所谓"支离其言,晦藏其旨"。由此,庄子创造自己的特殊写作方法,以"寓言、重言,卮言"的方式进行。"寓言",即是寄寓了深刻意义的故事。"重言",重读作chong,即重复之言。"卮言",其意有三:首先,"卮"借为"至","卮言"即"至言";其次,"卮"为酒器,空时上仰,满则倾空,隐喻庄子"其意述满之后,又予以倾空至无";再次,"卮"借为"支",即支离。在《庄子》一书中,本应点明寓言寓义的语言破碎地散离各处。其二,就是西晋儒生郭象对《庄子》一书的系统篡改和反注。郭象为学宗儒术,以儒学之理对《庄子》进行注解。有违儒学义理之处,则削足适履,对《庄子》文本恣意妄改。郭注本《庄子》影响甚大,一千多年的时间足以积非成是。当然,郭象以降,并非无人窥破《庄子》一书的奥秘,但仅有李白、苏东坡、刘基、金圣叹等数人而已。

  《庄子奥义》为作者耗费数十年心血研读《庄子》的成果之一(此外尚有《庄子复原本》《庄子传》)。在人生如此漫长的时段中,作者搜集了百余个《庄子》的版本,吸收了多代学人的成果,逐一订正了惨遭郭象篡注的《庄子》文本,厘正讹误,正本清源;与此同时,作者又以战国时代遗留的史料为依据,订正了包括《史记》在内的诸多史书中存在战国错误年表,为庄子本人所生活的时代建立起了时间和空间上的坐标,还原了《庄子》一书的写作语境。研究庄子,必然要清楚其所处的时代大势、所处的国家、交友及思想源流。其身处的时空坐标的建立,对研究《庄子》文本必然大有禆益,因为以该坐标为出发点,可以清楚地知道《庄子》诸篇什中其提及的论战对象的生平、思想源流等,反过来又有益于理解《庄子》的文本。该书以详细解读《庄子》"内七篇"为目标,冠首有名家序,作者前记、自序,计四篇;介绍战国大势、庄子生平及郭象注《庄子》及对《庄子》的增删的绪论,计二篇;对《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内七篇"的破译,计七篇;余论为作者对庄学思想深入研究之后发挥,计三篇;跋一篇。在主体部分的七篇中,主要就是对其原文的逐字逐句的解读,并从中晰出了理解《庄子》一书的关键概念。

  《逍遥游》为"内七篇"之首,亦是《庄子》一著的大纲,起提提纲挈领作用。庄子以其天马行空的强大想象力,从"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开始讲起,以"樗"的寓言结束。鲲鹏、蜩鸠,朝菌、蟪蛄,冥灵、大椿等关键形象穿插其中,这是庄子特有的思维和表达方式。这些能指有何所指意义呢?作者认为,庄子以这些形象来编织寓言,是要讲清楚"庄学四境"的相关问题:蜩鸠、蟪蛄等,代表庄学的"小知"之境,境界高于朝菌代表的"无知",而鲲鹏、冥灵,则代表着庄学中的"大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高于"小知"之境,而大椿、"藐姑射神人"则代表着"至知"。由是,"无知→小知→大知→至知"这样的位阶排列,就是《逍遥游》所确定的"庄学四境"。兹四境就是由束缚到逍遥不断上升的序列,也是从有待、处处受缚到达"自由"的序列。故而,作者将《逍遥游》理解为"蕴涵四境的'自由'论"。以"庄学四境"为坐标点,再回过头去审视《逍遥游》原文,其中一个接着一个寓言就易于理解了,读者也能抵达该文的核心,对来源于文本的一些问题也会有明确判断。譬如:大鹏"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它是"自由逍遥"的么?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大鹏在庄学四境中属于"大知",它离"至知"尚有距离,依然有待。达至"逍遥"之境后又如何呢?作者按照自己整理的文献成果,认为庄子的答案是"无极之外复无极",而不是郭象所注的"物各有极"。

  "物各有极",实际上是否认了自然之"道"对世间万物的统摄,而肯定了世间万物的高低等级性。"内七篇"的次篇《齐物论》文辞古奥,是整部《庄子》中最难理解的篇章。在作者看来,该篇核心正是"万物齐一"的"平等",也就是从"道"的角度来看,世间万物皆"平等"。这是作者所提出的"道极视点",与郭象之流所秉有的肯定等级性、"物各有极"的"人间视点"相对。在庄子看来,"物德之质与道同质,因而万物齐一,万物平等",这是实现《应帝王》篇中提出的"天人合一""至人"论的基础。在治《庄》史上,对于这些关键问题,诸多学者语焉不详,有些读解又左支右绌,前后矛盾,造成了逻辑上不能自洽,反而使得对流传了两千多年的《庄子》读解难以真正推进。

  "内七篇"的第三篇为《养生主》,是"身心兼养的'人生'论",文首提及的"庖丁解牛"即出自其中。作者认为,"第一寓言'庖丁解牛',是'全生寓言'。奥义藏于'善'及'道/技'之辨。"其隐喻了养生"三义":

  其一,"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意为"养生"必先因循内德,自适其适。

  其二,"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意为进一步"为知"顺应天道,当行则行。

  其三,"视为止,行为迟",意为落实于"为行"因应外境,当止则止。

  可以肯定的是,此处提及的"养生"与当前流行的"养生"是有差别的,此处之"养生"强调"身心兼养,同时以心为主"。该寓言中,庖丁又提到了"良庖""族庖"及自己的三种境界:大知"良庖"一年更换一次刀,因为其以刀割肉;小知"族庖"则以刀砍斫骨头,因而一月一换刀;而庖丁自己,其刀已用了十九年都还像刚刚在磨刀石上磨过一样。文惠君最后道出本篇点题语:"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作者认为,"得养生焉"为"养生之主焉"的省略。"养生之主",即"道"也。在作者看来,本篇"形象阐明了保身需技,葆德需道;唯有知行合一,方能身心兼养。庖丁上知真谛,下行俗谛;二谛圆融,觉得圆满。所'为'被誉为'善',又能'无近名',因而得以'全生'"。

  "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全生"是《养生主》一文所阐明的"养生"四境的第二重境界,其余三境为"保身""养亲""尽年"。庄子所处的战国时代,诸侯连年征战不息;他身处的宋国,又暴君当道。在乱世中欲保全自身,只有不与力之强者触碰,避而远之,如庖丁所说的"以无厚入有间",不与其相割、相斫,故而能"保身",能"全身"。这一观点,与鲁洪生先生对"庖丁解牛"的理解甚为契合。

  作者在他的"庄学大厦"的构建中所做的工作,既要透过重重迷雾,将郭象以卑劣手段篡改的《庄子》原文近真复原,恢复《庄子》文本的本来面目,又要将郭象以系统反注而遮蔽了的庄子本来的思想阐发,拨云见日,使庄子思想透过重重迷雾得以再见天日。在《庄子奥义》一书中,作者凭借其强大的逻辑思维能力和史料运用能力,通过文本细读,深入浅出地阐发了《庄子》"内七篇"深藏的"义理",系统而自洽地找到了庄子所设定的解读坐标点。这样的解读当然是有效的,尽管它并不是唯一的。

  有人云:"读书就是先读厚,再读薄",形象地说明了理解与总结的过程,所谓"读厚",就是逐字逐句扫清障碍,追寻其逻辑演进,理解原文;"读薄",就是在理解的基础上去粗取精,提炼书中的核心思想。"读薄"不易,但对于《庄子》这部文学性充盈的书,"先读厚"更不容易。其中的每一字、每一词、每一句,每一处"重言",多隐含"微言大义",需要以全书之大旨进行导引才能准确理解;但是,全书大旨又是在对字、词、句、段、篇这些进行清晰理解的基础上才可能深刻理解的。这是一个悖论,但也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阅读过程。《庄子奥义》一书,既是作者几十年阅读《庄子》的心得凝聚,更是多数人真正走进《庄子》之津梁。"得鱼而忘筌",若借助于该书真正进入庄子精神的广阔天地,对于读者而言,最终"忘其筌"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责任编辑:蒋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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