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0年秋天,俄羅斯正在經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場霍亂,疫情肆虐,同時戰爭不斷,死傷慘重……無論如何想象,都是極度的不平靜和駭人的腥風血雨。
夾在這樣的環境下生存,俄羅斯詩人、作家普希金也遇到了自己的難題——他剛剛經歷親人離散,又失戀,想外出散散心,結果因疫情發展迅猛,直接被隔離在了那個叫波爾金諾的小地方,期間兩次試圖離開未果,想到與未婚妻異地,感情問題沒個着落,生活也難保障,心里足有一百分苦悶。
然而“勵志”的部分是,普希金最後決定在這個自己最喜歡的季節,但最倒霉的時段留下點什麼。他閉關三月,瘋狂寫作,最終成果包括《葉甫蓋尼·奧涅金》三章、《四小悲劇》、《別爾金小說集》、30余首詩歌、13篇評論、17封書信……
這段隔離故事被後人稱為普希金的“波爾金諾之秋”。人們驚歎于他的創造力,但確也再沒有誰突破過這個神奇的記錄。可以說,普希金如今也是最值得疫情期間隔離在家的我們崇拜的偶像之一。
霍亂、沙皇與火槍
1830年,俄羅斯帝國境內發生了一場大規模的霍亂。
這是俄羅斯人第一次面對這種致命的傳染性疾病,也是霍亂在人類歷史上第二次全球性的爆發(1829年–1837年)。(1817年,印度次大陸曾爆發一場曠日持久的霍亂,並波及到中國。)
早在1823年,俄羅斯境內第一例霍亂確診病例已經出現。其後六七年間,病例偶有增加,但足以控制。直到1830年二月,霍亂大規模席卷了烏拉爾南部地區,才開啟這場霍亂的第一波流行。
而第二波流行的攻勢則要比第一波迅猛得多,這一情況和從亞洲地區撤回的俄羅斯軍隊有着密不可分的關系。霍亂和戰爭,死神的兩幅面孔終于被拼湊在了一起。
△自1779年開始,卡紮爾王朝統治下的波斯帝國不斷受到俄羅斯帝國和不列顛帝國的蠶食,而第八次俄土戰爭(1828-1829)的爆發同樣加速了霍亂在歐亞大陸上的傳播。
因戰爭持續擴散的霍亂,先從波斯來到了格魯吉亞首都第比利斯,隨後是阿斯特拉罕。但這僅僅是一個開始,隨後,霍亂以極快的速度到達中部,並最終蔓延至北方地區。
為了應對霍亂的繼續擴散,當局于1830年9月9日成立了中央委員會,沙皇任命內務部長紮克列夫斯基擔任這場“霍亂戰爭”的總指揮,並在諸如莫斯科的大型城市設立了專門的霍亂醫院。
根據俄羅斯作家維肯蒂耶維奇的描述,“這位內務部長采取了強有力但卻完全不合理的措施,整個俄羅斯都處于隔離中,國家經濟陷入癱瘓,而疫情則並沒有受到控制”。
俄羅斯境內開始出現游行示威活動,彼得堡也爆發了疫情出現以來最大規模的民間暴亂。市民們強行闖入位于干草廣場的醫院,殺死治療霍亂的醫護人員,場面一度失控。
為了阻止事態繼續惡化,沙皇本人親自來到了干草廣場以主持鎮壓。
△尼古拉一世站在敞篷馬車上,嚴厲斥責參與暴亂的彼得堡市民,稱他們“簡直跟那些波蘭人和法國人一樣。”
“皇帝的威嚴震懾了群眾,現場有數百人下跪請求當局的赦免......” 許多史學家認為,這段對鎮壓活動的描述很可能是帝國的宣傳口為美化皇室形象而編造出來的。
實際上,有許多證據表明,驅散憤怒民眾的並非皇帝陛下良苦用心的斥責,而是他带來的軍隊手中駭人的火槍。
出走、隔離與創作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憂郁的日子里須要鎮靜:
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心兒永遠向往着未來;
現在卻常是憂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
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創作過如上經典詩作的俄羅斯大詩人普希金,是這場霍亂中一個難以忽視的身影。
1830年,普希金因感情受挫、親人離世來到波爾金諾,但恰好趕上疫情,為此他不得不滯留在此三個月,而這三個月,卻成為他個人生涯中最高產的、文學成就最高的創作巅峰期。
一切要從普希金稍早期的經歷說起。
普希金,出身貴族世家,他的家族歷史可以一直追溯到12世紀。雖然生活在被古板與束縛包圍的世界,但他的反叛精神,與信仰伏爾泰啟蒙思想的自由主義精神,讓他的生活有不同尋常貴族青年的跌宕軌跡。

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
1820年,時年21歲的他發表了長篇童話敘事詩《魯斯蘭和柳德米拉》,在題材和風格上充滿爭議,也引發了貴族傳統文學界和沙皇政府的不滿——因為與反對沙皇專制的團體多有聯系,寫過一些諷刺權貴的作品,普希金沒少惹麻煩。
同年,他被迫離開俄國首都彼得堡,流放到南部的克里米亞地區。聽上去有些落魄,不過對于普希金這樣的天才來說,這無異于一次積累素材與體驗生活的絕佳時機。1820到1830的十年,是普希金激蕩而浪漫的青春時光,也是他逐漸在俄國文壇擴大影響力的時期,諸多名作都誕生于此時,例如《高加索的囚徒》、《自由頌》等等。
普希金在流放之地
1830年的春天,俄羅斯境內的疫情正在不斷升級,而時年31歲的俄羅斯大詩人普希金也在生活中遇到了難題。
當時的普希金和戀人娜塔莉婭·尼古拉耶夫娜·岡察洛娃已經宣布訂婚,但岡察洛娃的母親,也就是普希金未來的丈母娘以嫁妝不足為由拒絕把女兒嫁出去,婚禮的舉行無奈只得一推再推。
到8月時,普希金的叔叔瓦西里·列維奇·普希金去世,在這樣的情況下,普希金也更加無心舉辦婚禮。而期間,詩人還和准丈母娘為了婚事大吵了一架。關于這件事,普希金曾在信中寫道:“娜塔莉婭從來都是自由的”,如果對方不是岡察洛娃,普希金寧願終生不娶。

娜塔莉婭·尼古拉耶夫娜·岡察洛娃
眼見婚事一時間也不會有着落,心灰意冷的普希金便于8月31日離開莫斯科,9月3日抵達波爾金諾的基斯捷諾瓦村——那里有他父親留下的產業需要去打理,也可以順便讓他躲開外界的紛擾,好好靜一下。
而在這時候,全國性的霍亂疫情已經愈發嚴重,當局采取了嚴格的隔離措施。十月初,普希金曾試圖離開波爾金諾,卻由于交通阻斷未能成行。實際上,他不但沒能按照原計划返回莫斯科,反而還在這里被迫滯留了三個月。
對于其他人來說,秋季泥濘的道路,陰冷的風,逐漸縮短的白天,是令人憂郁而沮喪的。但在詩人的眼中,孤獨的深秋,隔絕而寧靜的村莊,沒有了政治的紛擾,這里反倒是絕佳的釋放自己想象與才華的地方。
金黃的枯葉、憂郁而疲憊的時節有着另一種美,它不同于首都的繁華,也不同于高加索的壯麗。滿眼寧靜的淒美之景,與普希金心中失落的愛情,相互碰撞,相互激發。當他把手伸向紙筆時,傳世杰作便在悄然到來。
最後,因疫情被隔離在波爾金諾的這三個月,成為了普希金個人生涯中最高產的、文學成就最高的創作巅峰期:他不僅終于完成了《葉甫蓋尼·奧涅金》,還完成了短篇小說集《別爾金小說集》和戲劇文本《四小悲劇》,以及三十余首詩歌、十多篇評論,多篇書信……
疫情阻隔了普希金與外界的聯系,也得以讓他更加深入地“靜修”過去十幾年的游歷人生。所有關于這片土地與人民的一切,都被詩意地揮灑在《葉甫蓋尼·奧涅金》之中,比起青春期的創作,它更加立體和恢弘,也正是如此,它才被後世尊為“俄國生活的百科全書”。
△《奧涅金》劇照。原著故事描述了貴族青年葉甫蓋尼·奧涅金在愛情、道德和現實中的掙紮和悔恨,既反映了普希金時下的心情,也是對十九世紀初俄國的現實寫照。
《別爾金小說集》中收錄的五個短篇小說 《射擊》、《暴風雪》、《棺材匠》、《村姑小姐》和《驛站長》則各有特色,是俄國批判現實主義散文的第一部作品,代表了普希金在散文創作上的成熟。
普希金當然也沒有將自己的創作同霍亂完全分割開來,面對現實的無力感體現在他這一時期所寫的戲劇《四小悲劇》里。其中一篇《鼠疫流行時期的宴會》是直面死亡的一曲詠歎——末日降臨時,詩人心中英雄式的悲壯豪邁,與俄國人天性中狂歡的放浪之情,都淋漓盡致地展現其中。
除了小說、戲劇,眾多廣為傳頌的詩歌名篇,諸如《魔鬼》、《哀歌》、《茨岡人》、《招魂》、《我的家世》等三十多首詩歌,也都創作于這個秋天。
這個秋天普希金的創作量之大,作品完成度之高實在令人矚目,因此被後人稱作“波爾金諾之秋”。這是普希金人生中最高光的一段時間,盡管它的開端並不那麼愉快,甚至籠罩在奪走數以萬計人生命的霍亂陰影之中。
波爾金諾之後
12月5號,第三次嘗試離開波爾金諾的普希金,終于回到了當時仍然是隔離區的莫斯科家中。
在給自己的好友普列特尼奧夫寫的信中,普希金豪不掩飾對自己這段時間的豐碩創作成果的滿意:“和你說(秘密),我已經很久沒有像在波爾金諾的時候那樣寫作過了。這是兩個章節:奧涅金的最後章節,第八和第九章,已經隨時可以印刷出來了。”
△普希金曾在給這位好友寫的信中表示,自己最喜愛的季節就是秋天,“這時我的身體特別健康。我的文學創作的時節來臨了。”
創作上的巨大收獲也為感情之路带來了一些運氣。1831年俄歷2月,普希金終于和心愛的娜塔莉亞·剛察洛娃舉辦了婚禮。(不過,這份運氣並沒有持續太久,就像傳言中描述的婚禮上那忽然熄滅的蠟燭一樣,普希金最終為了這份愛情,于1837年2月死在了與「情敵」喬治·丹特斯的決斗中。)

普希金與娜塔莉亞在婚禮上
1831年,俄羅斯境內的疫情逐漸受到控制。根據官方數據,在俄羅斯466,457例霍亂病例中,有197,069人死亡,許多醫生在治療過程中感染,俄國醫學界以慘痛的代價獲得了對疾病的了解和掌握,對于流行性傳染疾病的預防和控制認識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疫情給社會带來的苦痛,也同樣烙印在普希金心中。就像作為“精神上的十二月党人”,他一生都在用詩歌歌頌自由與啟蒙一樣,人間的傷痛也讓詩人轉向對于歷史和現實的關照。之前起落人生的歷練,經過波爾金諾之秋的醞釀,慢慢出現了新的轉變。
之後的1834年與1836年,普希金再次與深秋來到波爾金諾,在這里寫出了敘事詩《青銅騎士》,小說《黑桃皇後》、《上尉的女兒》,以及更多的詩歌,其中就有收編在中國小學漢語文課本中的童話詩《漁夫和金魚的故事》。
《漁夫和金魚》繪本上的插畫
對所有懷着創作熱情的人來說,普希金在波爾金諾之秋前後的人生事跡與創作變化,或許是一個非常好的案例。年輕時周游四方,自在灑脫地直抒胸臆,可以產出好的作品。中年時氣定神閑,安居深秋郊外,回顧過往歲月,也可以激發更深邃的作品。
我們心中求索的遼闊,可能在彼岸等着我們去尋找,也有可能,它就在一個孤獨而幽靜的角落,等着我們在無處可去的“封閉時刻”默默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