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愈發達,世界就愈狹小和無聊

2020-02-24
來源:鳳凰網讀書

人類很喜歡預言。尤其是對災難的預言。

早在2012年還沒來臨時,就有瑪雅人的世界末日預言。
 
我們如何看待這些非理性的預言?
 
是將其視為迷信,還是視為解釋世界的另一些方式?
 
作家楊照在評論《百年孤獨》的作者馬爾克斯時說,他受外祖母的那套由眾多迷信構成的世界觀影響很深,因此對馬爾克斯來說,死亡不是生命的結束,而是另一個生命故事的開始。理性愈發達,我們的世界也就愈來愈小,面對這個世界需要做的准備也就愈來愈簡單。我們活得愈來愈方便,愈來愈安全。不過當然相對地,這世界也變得愈來愈無聊。在非理性或者說是前理性的世界中,有趣的事情就很多,最有趣的現象正是——所有的預言都是對的。
 
我們一般認為死亡就是生命的結束,也就是生命故事的結束。然而對于受到外祖母強烈影響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來說,死亡往往是另一個生命故事的開始。這樣一個由外祖母带大的小孩,他生命里面還有另一種特殊的東西——
 
那就是外祖母眾多迷信組構成的世界觀。
 
 
馬爾克斯 外祖母相信,在空間里面有各式各樣的陰魂。小孩子躺着的時候,如果門前有出殯的隊伍經過,要趕快叫小孩坐起來,以免小孩跟着門口的死人一起去了。要特別注意,不能讓黑色的蝴蝶飛進家里,那樣的話家里將會死人。如果飛來了金龜子,表示有客人來。不要讓鹽撒在地上,那樣會带來厄運。如果聽到“kingkingkongkong”的怪聲,一種從來沒有聽過的聲響,那就是巫婆進到家里了。如果聞到像溫泉般的硫磺味,就是附近有妖怪。 這些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小時候生活教育的重要內容。他受的是加勒比海沿岸區而不是波哥大都會的教育,而且是那個地區一個沒有經過西化理性沖擊的老太太所給予的教育。她教的,是典型、傳統的拉丁美洲世界觀。
 
這套世界觀中,眾多事物尚未經過理性處理分類,尤其是還沒有分別出什麼是合理的,什麼是不合理的。那里殘留着世界還沒有被分化開來的一種概念、一種氣氛,活人與死人沒有絕對的界划,活人隨時會變死人,死人會變成幽靈,而幽靈一直處在活人之中。這中間沒有絕對的界線,那是一個連續而非斷裂區隔的世界,那個世界沒有必然不會存在的東西。
 
01 理性愈發達,我們的世界也就愈來愈小
 
理性带來最大的影響是 :訓練我們相信什麼東西一定不會發生。十八世紀啟蒙運動之後,西方的理性為什麼逐步席卷了全世界?可能有人會回答 :因為理性是對的,由理性產生的科學,比其他傳統社會原本所相信的——例如巫術、宗教、神啟等——都要來得靈驗。 我們當然可以接受這樣的解釋。不過人類學家斯坦利·坦比亞(Stanley Tambiah)在他的名著《魔術、科學、宗教與理性的范圍》中,提過另一種不同的解釋。簡單說,
 
理性最大的誘惑,在于它能夠提供其他知識形式、其他宗教信仰都無法提供的、最穩固的安全感——理性將許多事情清楚地排除出去,清楚主張那些事是不合理的,一定不會發生,所以人們連想都不必去想。
 
理性是什麼?理性有着強烈的、近乎絕對的排除法則。有一天你按照理性了解了為什麼二加二等于四,那麼從那一天起,你就不必擔心在什麼狀況下,二加二會突然等于五。那是不可能的。有一天你按照理性規則懂得了地心引力,從那一天起你就不必擔心身邊的東西,會突然飛到天空中消失,沒有東西會往上飛,所有的東西都只能往下掉。 理性及其衍生的科學知識,帮我們排除了很多再也不需要去考慮的事。
 
理性愈發達,我們的世界也就愈來愈小,面對這個世界需要做的准備也就愈來愈簡單。我們活得愈來愈方便,愈來愈安全。不過當然相對地,這世界也變得愈來愈無聊。
 
很多事情在還沒有發生之前,我們就已經排除了它們發生的可能性。這也就是韋伯所說的現代社會“除魅化”的意義。沒有什麼現象、什麼觀念可以再魅惑我們了。
 
02 所有的預言都是對的
 
拉丁美洲的小說如此好看,恐怕很大程度上必須感謝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外祖母。她給童年的加西亞·馬爾克斯提供了如此廣大的、未曾經歷現代“除魅化”的、豐富且混亂的世界圖像。
 
加西亞·馬爾克斯從外祖母那里承襲下來的世界,里面有很多很多規則,但這些規則都不是鐵律,不是顛撲不破的。
 
非理性或者該說前理性的世界中,最有趣的現象正是——所有的預言都是對的。
 
怎麼可能所有的預言都是對的?因為當現實沒有依照預言發生時,人們總能夠找到或發明另外一套規則來解釋為什麼該發生的沒有發生。
 
 
土耳其,咖啡佔卜
 
例如說走在路上,我看到一片葉子以奇特的方式旋轉落下。啊,這意味着明天有錢會進來,剛好有一個家伙欠我錢,于是我有充分理由預知明天他會還錢。到了第二天,他沒有還。所以預言失靈、預兆錯誤了吧?不見得,因為我會想起來,還有一條規則,是關于日出時間的。如果那天日出時間早于五點半,那麼原來會有的財運都要打折扣。查查日出時間,唉,果然早于五點半。 那個世界有各式各樣的規則,管轄應該要發生的事。這些規則是平行並列的,東一條西一條,沒有整合,也無法整合。因而全部規則加在一起,仍然無法告訴你什麼事一定發生,什麼事絕對不會。
 
童年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就活在這樣的一個世界里,所有被拿來解釋因果的規則,彼此都是平等的。
 
03 用“壯觀的表演”獲得解釋世界的權威
 
理性發達之後,科學就取得了高度的權威先行性,科學有比其他信念更高的地位,帮我們解釋各種現象。
 
科學以外的解釋,就只能運用于科學無法充分解釋的范圍。然而在一個還未形成科學權威的世界,有着五花八門的道理,競相提供着對事物現象的解釋。每種解釋聽起來都蠻有道理的,都和現實經驗有一定的對應,但也都有點怪怪的,無法和現實經驗完全密合。因而在那個世界里,一旦有新鮮的現象冒出來,就會刺激高度的騷動。那樣的新鮮事物是真正的新鮮,那樣的興奮是真正的興奮,不只是這項事物我們沒看過,而且它背後的道理我們也沒想過。更重要的是,任何新鮮事物加進這個世界里,這個世界都要因此改變其解釋架構。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回憶和小說中,都出現情景—— 一場巨大的蝗災過去了,村民們為了讓自己從巨大的災難中蘇醒過來,就辦了一場狂歡節。附近村鎮的人都來參加,狂歡節中最引人注意的,是吉卜賽人。不曉得從哪里得知消息的吉卜賽人带着各式各樣的東西出現了。 吉卜賽人賣一種“馬古阿鳥粉”,那是專門對付不順從的女人的,如果家里的女人不聽話,很凶很壞,就把這個“馬古阿鳥粉”带回家去。吉卜賽人賣一種看上去像果子般的東西,賣的人說那是“野鹿眼”,抓到野生的鹿,把它的眼睛摘下來可以用來止血。吉卜賽人賣四瓣干切檸檬,說是可以用來逃避妖術。吉卜賽人賣“聖波洛尼亞大牙”,那是一種看起來像牙齒的東西,其特殊的、明確的用途,是帮助人擲骰子時擲出較好的點數。吉卜賽人賣風干的狐狸骸骨,記得種田時要带着,可以帮助農作物成長。如果你要去跟人家打架,或者是去參加摔角,吉卜賽人會賣你另外一種東西——貼在十字架上的死嬰。晚上走路時,想要避免碰到不認識的幽靈,那你就應該跟吉卜賽人買蝙蝠血。 吉卜賽人带來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總體來說,他們在狂歡節上真正賣的是藏在所有這些平常看不到碰不到的物件背後的、一種對世界的解釋。解釋世界當中的特殊因果,什麼樣的東西會制造什麼,什麼樣的因會產生什麼樣的果。真正吸引人的,是那些不尋常的因果環節。我們今天聽到這樣的事,很容易以“迷信”一筆带過,或者對這些江湖郎中、江湖術士嗤之以鼻。然而江湖郎中、江湖術士在那樣的社會里絕對是重要的,他們在不斷提供、發明關于世界的種種解釋。
 
 
當然有些人在解釋世界方面,擁有比郎中、術士高一點的權威。例如神父,神父說這個世界是由天主造的,是天主管轄的。然而在加西亞·馬爾克斯成長的環境里,在拉丁美洲的天主教傳統中,甚至連神父、傳教士用來說服人們相信其解釋時的手法,都沾染了濃厚的江湖郎中、江湖術士的色彩。他們用來說服一般人相信天主的手段,不是讀《聖經》,不是做彌撒,更不可能是教義問答。要讓所有人相信天主,最重要的方式就是展示奇跡。拉丁美洲的天主教會極度強調奇跡的重要性,教會中的神父因而也就具備了許多創造奇跡的本事。 拉丁美洲的狂歡節中,走在最前面的通常是十字架。跟在十字架後面的,是可以當場表演奇跡的神父。他們可以在眾人面前讓自己騰空飛起。“來,告訴我有誰敢不相信天主嗎?不相信天主的,請看這里,眼睛不要轉啊,小朋友,你敢不相信天主?那就看着啊,我飛給你看!”這簡直就和路邊的魔術师沒有兩樣。加西亞·馬爾克斯小時候就曾被這樣表演奇跡的神父吓到過。 外祖母認為小加西亞·馬爾克斯不夠篤信天主,就带他去找一個神父。那個神父對小男孩說 :“眼睛瞪着我,看着我,不要動,看着我的腳。”然後他的腳就離地,人飛起來。目睹這一幕後,加西亞·馬爾克斯從此害怕天主,怕得不得了。每一個神父都有自己的把戲,有各種不同的玩法。例如要人先盯着十字架看,然後呢,閉上眼睛,再馬上將眼睛張開,就看到原本干干淨淨的十字架上,突然有一道血流淌下來。 在某種程度上,神父和吉卜賽人是同一種人。
 
他們都是用“壯觀的表演”(spectacular performance)說服大家接受他們對這個世界的解釋,接受他們解釋世界的權力。
 
這樣的做法,過去曾經普遍存在于人類社會,然而奇異的是,到了二十世紀,當理性已經如此巨大,已經戰勝、征服了那麼多地方,竟然還有如此素朴的現象存留着,管轄着眾多人口的生活樣態。
 
本文摘自
 
 
書名: 馬爾克斯與他的百年孤獨 作者: 楊照
 
出版社: 廣西师范大學出版社
 
出品方: 新民說
 
出版年: 2019-12
[責任編輯:鄭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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