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交市政府的大門。圖片來自微博

　　2015年5月27日清晨，山西省古交市，一位60歲的老人吊死在古交市政府的大門上。時隔不久，他的兒子因涉嫌遺棄罪被當地警方逮捕，目前法院已經開庭但尚未作出判決。

　　華商報記者調查發現，這位父親在自殺前，曾經為了自己的“低保”被取消一事，多次要求相關部門予以恢復，但未果。而他被警方逮捕的兒子，生存狀況也同樣令人唏噓。

　　11月3日，山西省古交市。還未立冬的早晨，已經非常寒冷。屋外天色昏暗，伴隨著陣陣東北風，呼嘯著不知道吹向哪個角落里，偶爾發出刺耳的哨聲。

　　王麗文租住的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內，尚有一些溫暖。小屋窗上的玻璃生出些水霧，使得人從屋內向外望去朦朧一片。同樣看不清楚的還有其父王銀洞的死因——一位身高不足一米七、瘦小、平時愛穿藍色中山裝的60歲老人，離奇吊死在市政府大門上。

　　六旬老人吊死在市政府的鐵門上

　　父親自殺后，王麗文因涉嫌遺棄罪被逮捕并提起公訴，目前身陷囹圄。關于這對父子的故事，多來自親屬的講述。

　　2015年5月26日晚8時許，26歲的王麗文在地攤上賣著水果。

　　60歲的父親王銀洞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水果攤前，詢問兒子這么晚了還不收攤。王麗文說，再賣一會兒就收了。

　　就在這時，又有人過來買水果，王麗文就招呼顧客去了。父親在攤上吃了一個脆瓜（甜瓜），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這是他和父親的最后一面。

　　第二天早上9點左右，王麗文接到警察的電話，說，父親自殺了。王麗文不敢相信，他立即打電話給母親，母親安慰他，“不可能吧”。

　　王麗文隨即趕到古交市公安局，一位名叫“郭永望”（音）的警察說，王銀洞是早上6點被送到醫院太平間的。警察在王銀洞的身上發現了一部諾基亞手機以及身份證。

　　就在這時，現場另一位警察訓斥王麗文，“你這是遺棄罪，你不管你老子（方言，父親），他才吊死的”。

　　之后發生的情形，王麗文告訴過舅舅岳補旺。11月3日，岳補旺向華商報記者轉述了王麗文后來的一些遭遇。

　　王麗文從古交市政府門口的監控錄像上看到，5月27日凌晨已經3點20分了，父親還在市政府門口轉悠。

　　警察給王麗文出示了一張父親自盡時的現場照片。照片顯示，父親吊在市政府大鐵門上，脖子上的繩子是綁罐頭瓶的尼龍繩，脖子下墊著衛生紙。

　　王銀洞面朝門外，他的腳距離地面僅僅十余厘米。看著這張照片，王麗文迅速拿手機拍了下來。但最終，手機被警察奪了過去，在刪完照片后，又還給了他。

　　兒子自稱無罪拒絕取保候審

　　之后，這家人經歷了最難熬的幾天。王麗文的母親岳東葉說，得知噩耗后，王麗文頭暈、特別是嗓子疼痛，很快就住院了。

　　5月29日，當地公安、民政和鄉村干部等多人來到岳東葉租住在古交市的民房內，了解王銀洞生前的事情。而在此前，岳東葉和丈夫離婚多年，很難再管前夫的事情，只能盡量照看王麗文的兩個孩子，所以知道的情況也不多。

　　到了6月4日，王麗文到鄉政府詢問解決父親后事的問題時，有警察突然找到他稱，古交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長找他談話。隨后，王麗文被從鄉政府帶走。

　　次日，王麗文的家屬便接到公安局的告知，王麗文涉嫌遺棄罪，被古交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刑事拘留。

　　父親剛去世，兒子就被拘留了。王麗文的妻子沒工作，平日就靠丈夫擺地攤收入一點點錢，補貼家用，這下子，整個家都垮了。

　　家里的兩個孩子——6歲的姐姐和2歲半的弟弟，每天哭喊著要爸爸。后來，姐姐不知道從哪兒聽說爸爸去了派出所，只要別人問她爸爸去哪了，她就說到派出所去了。

　　王麗文被刑拘沒幾天，邢家社鄉政府就有領導給王麗文家屬帶來了話，讓他們寫一份取保候審申請書，就可以將王麗文取保候審出來，然后就沒有什么事了。

　　岳東葉稱，鄉政府的領導還特別強調，這份取保候審書要特別保證，“王銀洞家屬不能上訪和不能向政府索要賠償金”。

　　11月3日，華商報記者見到了這份王麗文多位家屬簽字的申請書。申請書上，明確提到不向政府索要賠償以及不上訪。

　　然而，王家人還沒等到親人被取保候審出來，政府又有人傳話，“王麗文拒絕取保候審，他說自己沒有罪”。

　　房子沒了家也變得“漂泊不定”

　　前夫自殺，兒子被刑拘，這讓今年55歲的岳東葉更認為這個家很不幸。而這個不幸的源頭，是從30年前換婚開始的。

　　岳東葉25歲時，由于哥哥找不到媳婦，于是她就嫁給了鄰村的王銀洞。作為交換條件，王銀洞的妹妹嫁給了岳東葉的哥哥。

　　結婚后，岳東葉發現，丈夫不是個勤快人，“別人家男人一天能干完的農活，丈夫需要三天才能干完”。

　　之后，他們的兩個女兒一個兒子相繼出生。今年29歲的二女兒王麗珍清楚記得，她七八歲的時候，有一天爸爸剛從房子走到門口，房子就倒塌了。當時，她和姐姐以及媽媽在屋內，幸好都安然無恙。

　　從此以后，王麗珍記憶里的“家”，一直在漂泊不定中。沒有房子住，好心的鄰居收留了他們，一家人搬到了鄰居多余的房子住了。住了幾年后，鄰居的兒子要結婚，就又搬了出來。

　　2002年，看著家里的經濟條件太差，岳東葉進城給人當保姆。

　　13歲的王麗文也輟學了，開始在社會上游蕩，有時候在網吧打打工，有時候在食堂當個傳菜員。

　　2008年，王麗文談了一個女朋友，兩人很快就決定結婚。而在結婚當天，王銀洞和岳東葉兩家的親屬，因為一些事情打了起來。這場架，最終導致了王銀洞和岳東葉的離婚。

　　離婚時，岳東葉放棄了家中一切財產。但實際上，這個家已經沒有財產可分。

　　離婚后，岳東葉和二女兒在古交市租房居住。王麗文租住的房子離母親很近，經常到母親家混飯吃。而王銀洞，當年從鄰居的房子搬走后，先是借住在另一村民的房子，之后，那間房子也塌了，他便開始了邊打工邊養活自己的單身旅程，而且和這個家越來越遠。

　　他和兒子住過 兒子家的境況也不好

　　在前妻和兩個女兒的眼里，王銀洞不是一個勤快人。岳東葉甚至用“游手好閑”來形容前夫，“他掙的錢都養活不了他自己，有點錢全用到吃飯和吸煙上了”。

　　實際上，王銀洞也賺不了多少錢。在外打工的王銀洞，也就是給人家看大門，或者幫別人飼養豬羊等家畜，此間，他還患了腦梗，曾三次住院。

　　王銀洞所在的陳家社村原村支書陳潤小告訴華商報記者，2007年，他當村支書的時候，考慮到王銀洞有腦梗以及沒有住房等，就給辦理了“低保”。“低保”是從2008年開始領取的。2009年陳潤小不再擔任村支書后，就不知道王銀洞是否還在享受“低保”待遇。

　　華商報記者在古交市采訪時，大部分受訪者認為，王銀洞自殺的原因是3年前自己的“低保”被莫名其妙地取消。

　　在前妻岳東葉看來，每年一千多元錢的低保，對于王銀洞來說是救命錢。

　　王銀洞也去和兒子住過，但兒子的生活也好不到哪兒去。

　　結婚不久，王麗文開始擺地攤賣水果。再后來，生了一兒一女，一家4口租住在古交市城北一間不到20平方米的民房內。華商報記者在民房內看到，一大一小兩張床占據了屋子近三分之一的空間，家里的兩件電器就是電視機和洗衣機。

　　房東曾告訴來訪記者，這個房間每月房租僅一百多元，可即便這樣，這家人已經欠近一年房租了。

　　王銀洞偶爾也去給兒子幫忙照看水果攤。很多熟悉這對父子的人簽名證明，2013年王麗文曾租房和父親一起住，但幾個月后，王銀洞又去給表弟幫忙了，便不和兒子住了。

　　今年三四月份，舅舅岳補旺曾在王麗文的水果攤上看到，王麗文正在給父親零花錢。當時，岳補旺來氣大罵昔日的姐夫，“孩子養家糊口生活本來就不容易，你還好意思給他要錢”？

　　王銀洞默默地離開了。大家都不知道他住在哪兒。岳補旺覺得，王銀洞應該住在打工的地方。如果實在沒地方住就去招待所，每天十幾塊錢就可以住。

　　盡管在家人眼里，王銀洞不勤快，甚至有點游手好閑。但在陳潤小看來，事實可能并非全是這樣，“得了腦梗后，人干活就沒勁了，人軟了”。

　　低保取消？是否被遺棄？成待解疑問

　　那么，王銀洞的低保究竟有沒有被取消？11月4日，記者到古交市民政局和邢家社鄉政府采訪，均被以要經過宣傳部同意為由而拒絕。

　　但此前，古交市邢家社鄉黨委書記姜玉接受媒體采訪時承認，王銀洞確實沒有家，也沒有房子住。此前的確取消了王銀洞的“低保”，原因是王銀洞在外打工每年能有七八千元的收入。對于王麗文拒絕取保候審的事情，姜玉曾對當地媒體表示，政府幫他申請取保候審，但前提是王麗文對于父親的死亡不能再上訪以及要求經濟賠償。“但是王麗文認為自己沒有錯，不愿意辦理取保候審”。

　　據悉，申請農村低保待遇應同時具備下列條件：1、持有本縣農業居民戶口；2、居住在農村村組，家庭承包土地的農村居民。3、共同生活的家庭成員人均年純收入和實際生活水平低于當地農村低保標準。2015年，古交市農村低保標準為318元/人/月。

　　得知王銀洞的低保被取消了，陳家社村原村支書陳潤小覺得，村里很多條件比王銀洞好的都吃“低保”，不知道為何取消王銀洞的。

　　除低保問題外，王麗文涉嫌遺棄罪，證據在哪里呢？11月3日，記者到古交市公安局采訪，政工室負責人說此事太敏感，要經過公安局領導同意，讓記者等電話，但截至發稿，也未等到答復。

　　王麗文的律師李維鋒說，10月27日法院開庭時，檢察機關曾宣讀證人證言。王銀洞的一位弟弟稱，平時王麗文很少管自己的父親。但這個弟弟也承認，他很少見到哥哥。

　　王銀洞所在的村子現任村干部也給公安機關證明，王銀洞三次住院都是醫院開的綠色通道，看病錢最后都是政府給交的。有村干部還說，王銀洞曾經還想通過鄉村干部，和兒女斷絕關系。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王銀洞吊死在古交市政府大門口，但吊死的原因還不是很清楚，因為死無對證。”但李維鋒認為，如果王銀洞夠吃“低保”的標準，那么政府不給辦低保顯然不對；但如果王銀洞不夠吃“低保”的標準，就說明他能自食其力，顯然，遺棄罪就不能成立。

　　王銀洞生前最后一個夜里發生了什么？

　　11月4日，古交市人民法院院長劉三娃告訴華商報記者，“案件還沒有判，如果我們瞎判，你們再過來監督不遲”。

　　縱觀整個案件，華商報記者發現更多待解的疑問。諸如，公安機關說6點前王銀洞已經被送往醫院太平間，但是在6點20分，王銀洞的手機還給110打過電話，這個電話到底是誰打的？

　　5月27日零時許，王銀洞還給一工友打過電話，他說了什么？王銀洞凌晨3點20分還在市政府大門外轉悠，早上6點被送到醫院太平間。此間，是環衛工人而不是市政府保安發現并報警的，市政府是否對于王銀洞的死負有責任？這些，古交市政府或公安部門沒說清楚。

　　華商報記者在王銀洞老家看到，土房已倒塌，院子內荒草橫生。村里人說，王銀洞是一個恓惶人，村民們大多知道他是吊死在市政府大門口的。

　　在古交市政府收發室，一工作人員說，那個人就是吊死在外面的鐵門上的。具體情況保安應該知道，但值班的保安說，他剛來上班幾天，不是很清楚此事。

　　那兩扇王銀洞最終將自己吊在上面的黑色大鐵門，每扇大約4米長、近4米高。